年5月18日,山东电视台《颜子》摄制组来武汉采访我,要我谈谈对颜回的认识。我主要谈了颜回在儒学道统中为什么会有那样高的地位,以及颜回在中国传统文化尤其是传统教育中所发挥的作用。这两个问题比较集中地反映在宋代以来儒家学者“寻孔颜乐处”的教育实践中。
而今天重提颜回,其意义和价值也仍然在“再寻孔颜乐处”,以促进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深入理解和对中国传统教育的批判性借鉴。因此,本文围绕这一话题展开。
九百多年前,北宋著名理学家周敦颐要他的弟子程颢、程颐兄弟“寻孔颜乐处”。“二程”谨遵师命,由此进学,不仅掌握了儒家文化的精髓,而且建立起一套精致而完备的儒家哲学思想体系,成为继承孔孟儒学正宗,兼摄道教和佛教,并能指导国家治理的“新儒学”。[1]
这种“新儒学”经过南宋朱熹的全面阐发和补充完善,成为元以后的社会统治思想,影响中国发展数百年。明代王阳明所创立的“心学”,也是在宋代理学的影响下形成的,其弟子王艮《乐学歌》中所谓“乐是乐此学,学是学此乐;不乐不是学,不学不是乐”,也是对“寻孔颜乐处”的积极回应。
由“寻孔颜乐处”发端而开拓出的“宋明理学”,对宋以后中国思想、政治、文化、教育、文学、艺术的影响是全方位的,值得从各个方面加以探讨。
周敦颐教育程颢、程颐兄弟,要他们“寻孔颜乐处”,这在教育史上是一段佳话,一个创举。不过,“孔颜乐处”却是儒家老生常谈的话题,并非周氏所发明。
而要了解“孔颜乐处”,既可以从孔子入手,也可从颜回入手,还可以从二人关系入手。而无论从何处入手,颜回都是绕不开的话题。
因此,本文拟以颜回为中心,探讨“孔颜乐处”的基本内涵及其价值,以作为“再寻孔颜乐处”的突破口。
需要指出的是,周敦颐对“二程“的教育抓住“寻孔颜乐处”这个牛鼻子,说明“孔颜乐处”与孔子教育有着密切关系,我们的讨论就从孔子教育开始。
司马迁《史记·孔子世家》称:“孔子以诗、书、礼、乐教,弟子盖三千焉。身通六艺者,七十有二人。”[2]孔子是公认的圣人,“身通六艺”的七十二弟子是公认的贤人,颜回(字子渊,也称颜渊)则位居众贤人之首。
孔子晚年在谈及其弟子时说:“从我于陈蔡者,皆不及门也。德行:颜渊,闵子骞,冉伯牛,仲弓;言语:宰我,子贡;政事:冉有,季路;文学:子游,子夏。”[3]这便是后人所说的“孔门十哲”,“十哲”中颜回也居首位。
鲁哀公曾问孔子:“弟子孰为好学?”孔子回答说:“有颜回者好学,不迁怒,不贰过,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则亡,未闻好学者也。”[4]季康子也问过同样的问题,孔子的回答仍然是:“有颜回者好学,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则亡。”[5]
在孔子的心目中,他的弟子们中只有颜回称得上“好学”,即完全符合他的教育教学要求,别的弟子还达不到这个高度。
孔子最推崇的是圣人,其次是仁人、贤人。尽管当时有人以孔子为圣人,他的弟子也以他为圣人,但孔子自己却说:“若圣与仁,则吾岂敢?”[6]因为孔子心目中的圣人,主要是尧、舜、禹、汤、文、武、周公,不指活着的人。
即使是贤人或贤者,孔子也并不轻易许人。一次,子贡问孔子:“伯夷、叔齐何人也?”孔子回答:“古之贤人也。”子贡又问:“怨乎?”孔子回答:“求仁而得仁,又何怨?”[7]这说明贤人的标准也是很高的。
然而,孔子却以为颜回可称为贤人或贤者,他说:“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8]除了颜回之外,孔子再也没有说过其他弟子是贤人或贤者。
古之贤人伯夷、叔齐“求仁得仁”,是近于仁人的。而颜回也是“求仁得仁”,孔子就曾肯定:“回也,其心三月不违仁。其余则日月至焉而已矣。”[9]“三”在古代表示多数,“三月不违仁”也就表示颜回能够长期坚持不违背“仁”,可以算是“仁人”了,这是孔门其他弟子难以做到的,更是一般人所做不到的。因为其他人只能做到一天或者一月不违背“仁”,难以长久坚持。
显然,在孔子眼里,颜回是近于“仁人”的。这该是多么高的评价!
正因为孔子对颜回有很高的评价,因此,在对弟子们的教育中,孔子对颜回的要求和期许往往要高于其他弟子,而颜回对孔子教育的理解也往往高过同门。
例如,“子路见于孔子。孔子曰:‘智者若何?仁者若何?’子路对曰:‘智者使人知己,仁者使人爱已。’子曰:‘可谓士矣。’子路出,子贡入,问亦如之,子贡对曰:‘智者知人,仁者爱人。’子曰:‘可谓士矣。’子贡出,颜回入,问亦如之,对曰:‘智者自知,仁者自爱。’子曰:‘可谓士君子矣!’”[10]
虽然,子路(名仲由,字子路或季路)、子贡(名端木赐,字子贡)都是孔门高足,入列“孔门十哲”,但是,孔子以为他们的思想境界都还只能到达“士”的高度,而颜回的思想境界却到达了“士君子”的高度,二者并不在同一个人格层次上。
再如,孔子北游于农山,子路、子贡、颜渊侍侧,孔子要他们各言其志。
子路言志为:“由愿得白羽若月,赤羽若日,钟鼓之音上震于天,旍旗缤纷下蟠于地。由当一队而敌之,必也攘地千里,搴旗执聝,唯由能之。使二子者从我焉。”
子贡言志为:“赐愿使齐、楚合战于漭瀁之野,两垒相望,尘埃相接,挺刃交兵,赐著缟衣白冠,陈说其间,推论利害,释国之患,唯赐能之。使夫二子者从我焉。”
颜回言志为:“回闻熏、莸不同器而藏,尧、桀不共国而治,以其类异也。回愿得明王圣主辅相之,敷其五敎,导之以礼乐,使民城郭不修,沟池不越,铸剑以为农器,放牛马于原薮,室家无离旷之思,千岁无战斗之患,则由无所施其勇,而赐无所用其辩矣。”
孔子以“勇哉”肯定子路,以“辩哉”赞扬子贡,而对颜回之志,则凛然感叹:“美哉!德也。”
当子路询问:“夫子何选焉?”孔子曰:“不伤财,不害民,不繁词,则颜氏之子有矣。”[11]孔子毫不犹豫地选择了颜回的志向,显然认为颜回之志比子路、子贡之志高出一筹。而子路、子贡对孔子的选择并未提出异议。
孔子对颜回的评价高于其他弟子,孔门弟子们从内心里都是接受的。据《论语》记载:“子谓子贡曰:‘女与回也孰愈?’对曰:‘赐也何敢望回?回也闻一以知十,赐也闻一以知二。’子曰:‘弗如也,吾与女弗如也。’”[12]
子贡自认为不如颜回,这既不是客气话,也不是场面语,而是出自内心的真情实感。而孔子不仅完全同意子贡的评价,甚至说自己和子贡一样,也不如颜回。
魏何晏集解引包咸云:“既然子贡不如,复云‘吾与女’俱不如者,盖欲以慰子贡也。”[13]这虽是对子贡的宽慰,但也说明孔子对颜回评价之高,感情之深,超过所有其他弟子。
颜回短命死后,孔子无比悲痛。据《论语》记载:“颜渊死,子曰:‘噫,天丧予!天丧予!’”[14]又载:“颜渊死,子哭之恸。从者曰:‘子恸矣。’曰:‘有恸乎?非夫人之为恸,而谁为?’”[15]
孔子之子孔鲤去世,孔子也没有这样丧心,这样悲恸,可见其对颜回的深爱。他还不无惋惜地说:“惜乎!吾见其进也,未见其止也。”[16]孔子说他只看见颜回不断地前进,没看见他停止过。痛惜之情,溢于言表。如果颜回不早死,无疑是可以继承孔子衣钵的。
孔子之所以对颜回有这样深厚的感情,给予颜回如此高的评价,是因为颜回实现了孔子的教育目标,具有了与孔子相似的人格特点。
而要理解这一点,首先要了解孔子的人格特点。那么,孔子究竟有何人格特点呢?这个问题乍一看很难回答,因为孔子内涵丰富,人格伟大,非三言两语可以说清。
其实也好回答,因为孔子自己做了解答。我们不妨参考一段《论语》的记载:“叶公问孔子于子路,子路不对。子曰:‘女奚不曰:其为人也,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17]
当楚大夫叶公(诸梁)向子路打听孔子是什么样的人时,跟从孔子时间最久、交流最多的大弟子子路却不能回答,说明此问题的确难以回答。然而,孔子却用简洁的语言对自己的“为人”做了总结,归根到底其实只有四个字:勤奋、快乐!
“不知老之将至”也与此四字密切相关。而勤奋是现象,快乐才是本质。按照柏拉图的理解,“快乐不仅产生于一个人的某一孤立的感受部分,而且也产生于总体的人格”[18]。
孔子将“乐以忘忧”作为自己的人格特点,认为自己是个“快乐”的人,为我们从总体上认识孔子指明了方向。
孔子曾说:“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19]也证实了孔子的人格特点是“快乐”。
著名的《论语》“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章也为我们了解孔子的人格特点提供了参考。
此章记载,孔子要子路等人各言己志,他既不欣赏子路(名仲由)所说的“千乘之国,摄乎大国之间,加之以师旅,因之以饥馑,由也为之,比及三年,可使有勇,且知方也”的为政理想,也不欣赏冉有(名求)所说的“方六七十,如五六十,求也为之,比及三年,可使足民”的政治抱负,甚至不肯定公西华(名赤)“宗庙之事,如会同,端章甫,愿为小相”的很低调的仕途选择,却欣赏曾皙(名点)“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的生活情怀,发出了“吾与点也”之叹。[20]
这一具有典型意义的教学实践,证实了坦荡与快乐是孔子的人格特点,是孔子儒学教育培养人才的基本目标,也是孔子对弟子精神人格的主要期待。即使在孔子一行绝粮于陈的极端危困时刻,“孔子愈慷慨,讲诵弦歌不衰”[21],同样呈现出孔子“乐以忘忧”的人格魅力。
颜回的确具有与孔子同样的人格特点。孔子说颜回“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22]又说:“语之而不惰者,其回也与。”[23]肯定的就是颜回的勤奋与快乐的人格特点。
孔子还对颜回说:“用之则行,舍之则藏,惟我与尔有是夫。”[24]也是将颜回的为人处世与自己的为人处世相比较,肯定颜回的人格操守。
明白了这一点,也就能够明白孔子为何会赞赏“不改其乐”的颜回,为何说只有颜回可以称为“好学”。正因为如此,孔子、颜回之“乐”就有了共同点,“孔颜乐处”便成了一个大家感兴趣的话题,为历代儒家学者们所重视。而将“寻孔颜乐处”作为教育弟子进学之门径,则首推北宋理学家周敦颐。
周氏要程颢、程颐“寻孔颜乐处”,确实抓住了孔子、颜回为人和为学的关键,揭示了孔门儒学的精髓,也切中了传统教育的要害,可谓独具只眼。
需要人们思考和回答的是:“孔颜乐处”究竟“乐”在何处,如何才能寻到?
注释:
[1]据《宋史·周敦颐传》记载,周敦颐“掾南安时,程珦通判军事,视其气貌非常人,与语,知其为学知道,因与为友,使二子颢、颐往受业焉。敦颐每令寻孔颜乐处、所乐何事,二程之学源流乎此矣。故颢之言曰:‘自再见周茂叔后,吟风弄月以归,有“吾与点也”之意。’”(《宋史》卷四百二十七《道学一·周敦颐传》,北京:中华书局,年新1版,第页。)
[2]司马迁著、裴骃集解、张守节正义:《史记》卷四十七《孔子世家》,《二十五史》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上海书店,年,第页。
[3]何晏集解,邢昺疏:《论语注疏》卷十一《先进第十一》,《十三经注疏》本,北京:中华书局,年,第页。
[4]何晏集解,邢昺疏:《论语注疏》卷六《雍也第六》,《十三经注疏》本,第页。
[5]何晏集解,邢昺疏:《论语注疏》卷十一《先进第十一》,《十三经注疏》本,第页。
[6]何晏集解,邢昺疏:《论语注疏》卷七《述而第七》,《十三经注疏》本,第页。
[7]何晏集解,邢昺疏:《论语注疏》卷七《述而第七》,《十三经注疏》本,第页。
[8]何晏集解,邢昺疏:《论语注疏》卷六《雍也第六》,《十三经注疏》本,第页。
[9]何晏集解,邢昺疏:《论语注疏》卷六《雍也第六》,《十三经注疏》本,第页。
[10]陈士珂:《孔子家语疏证》卷二《三恕第九》,南京:凤凰出版社,年,第66页。《荀子·子道篇》有类似记载,其“士君子”为“明君子”。
[11]陈士珂:《孔子家语疏证》卷二《致思第八》,第45—46页。韩婴《韩诗外传》九、刘向《说苑·指武篇》所载略同。
[12]何晏集解,邢昺疏:《论语注疏》卷五《公冶长第五》,《十三经注疏》本,第页。
[13]何晏集解,邢昺疏:《论语注疏》卷五《公冶长第五》,《十三经注疏》本,第页。杨伯峻《论语译注》以为“吾与女”之“与”是动词,作同意、赞同解。笔者同意包咸等人的理解,此“与”字与本章“女与回”之“与”同义,为连词。
[14]何晏集解,邢昺疏:《论语注疏》卷十一《先进第十一》,《十三经注疏》本,第页。
[15]何晏集解,邢昺疏:《论语注疏》卷十一《先进第十一》,《十三经注疏》本,第页。
[16]何晏集解,邢昺疏:《论语注疏》卷九《子罕第九》,《十三经注疏》本,第页。
[17]何晏集解,邢昺疏:《论语注疏》卷七《述而第七》,《十三经注疏》本,第页。
[18]转引自埃里希·弗罗姆《自为的人——伦理学的心理探究》,国际文化出版社公司,年,第页。
[19]何晏集解,邢昺疏:《论语注疏》卷七《述而第七》,《十三经注疏》本,第页。
[20]何晏集解,邢昺疏:《论语注疏》卷十一《先进第十一》,《十三经注疏》本,第页。
[21]陈士珂:《孔子家语疏证》卷五《在厄第二十》,第页。
[22]何晏集解,邢昺疏:《论语注疏》卷六《雍也第六》,《十三经注疏》本,第页。
[23]何晏集解,邢昺疏:《论语注疏》卷九《子罕第九》,《十三经注疏》本,第页。
[24]何晏集解,邢昺疏:《论语注疏》卷七《述而第七》,《十三经注疏》本,第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