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史公是有多“爱”李广,才会单独为他立传。要知道,在《史记》里能够享受独传的武将并不多,神武如大秦军神白起、忠勇如赵国老将廉颇,都是与他人合传。在战场上表现平平的李广,却享受跟秦始皇爱将蒙恬、淮阴侯韩信一样的待遇——单独列传。汉武帝爱重非常的帝国双璧——大将军大司马卫青、骠骑将军大司马霍去病,他们死后都享受属国玄甲军送葬、陪葬茂陵的殊荣,但在司马迁的笔下不过是合传而已。
李广论军功远不及同时代的卫霍,然李广独传卫霍合传,太史公比较欣赏谁,不言而喻。
《李将军列传》不仅篇幅详尽,笔法也远比《卫将军骠骑列传》精彩多了。《卫将军骠骑列传》虽然六千余字,但两人的军功也多。卫青七征匈奴、霍去病六战匈奴,其中还夹杂着公孙贺、李息、公孙敖、张骞、苏建、赵信、赵破奴、曹襄等23名裨将的小传,这篇幅显然是不够用的。
卫青担任过史馆检阅的南宋学者黄震说过,“凡看卫霍传,须合李广看。”意思是说,读卫青和霍去病的传记,得对照李广传才品得出味道。为什么呢?“卫霍深入二千里,声振华夷,今看其传,不值一钱。李广每战辄北,困踬终身,今看其传,英风如在。史氏抑扬予夺之妙,岂常手可望哉?”黄震为卫霍两人抱不平:卫藿出塞二千里,声威振华夷,但是读他们传记,觉得不值一钱。李广每战必败北,一辈子在战场上都表现平平,在传记中却是英雄气概,风骨刚健。史家褒贬扬抑的笔法,岂是常人能及?
黄震所言非虚,千夜对比过《卫将军骠骑列传》和《李将军列传》,太史公写卫霍,笔法相当粗糙。通篇都是流水账笔法,卫霍出定襄、收复河西、平漠北等多次精彩战役,大多数都是以“交代出兵时间地点+引用汉武帝表彰军功诏书”的模式一笔带动。笔法既不生动也不精彩,味同嚼蜡。如记霍去病元狩二年三征河西,春秋两仗都是流水账。以第一次春天出征为例:“元狩二年春,以冠军侯去病为骠骑将军,将万骑出陇西,有功。天子曰:‘骠骑将军率戎士逾乌盭,讨遫濮,涉狐奴,历五王国,辎重人众慑慴者弗取,冀获单于子。转战六日,过焉支山千有馀里,合短兵,杀折兰王,斩卢胡王,诛全甲,执浑邪王子及相国、都尉、首虏八千馀级,收休屠祭天金人,益封去病二千户。”
霍去病是不是挺郁闷的?你期待看到大汉战神霍去病如何所向披靡,战场上如何英姿勃勃,结果一点场面描写都没有,如何过瘾?就连元狩四年出塞两千里逐匈奴,封狼居胥饮马瀚海的终极一战,也是这般“诏书体”简略带过。
所以读到元狩二年(公元前年)秋霍去病率兵降浑邪王那段:“驃骑既渡河,与浑邪王众相望。浑邪王裨将见汉军多欲不降者,颇遁去。骠骑乃驰入与浑邪王相见,斩其欲亡者八千人,遂独遣浑邪王乘传先诣行在所,尽将其众渡河,降者数万,号称十万。”稍微有点两军相望、霍去病策马入营的场面描写,都觉得受宠若惊感激涕零。
《李将军列传》的笔法要细腻多了,为彰李广的智勇,有两个故事尤为精彩。第一个故事“下马解鞍”。李广带百骑遭遇匈奴千骑,“广之百骑皆大恐,欲驰还走。广曰:‘吾去大军数十里,今如此以百骑走,匈奴追射我立尽。今我留,匈奴必以我为大军之诱,比不敢击我。’”
遭遇险情,李广先是对众将做了一番思想动员。讲清楚人多我寡,暴走必被歼灭的道理。果然,按照他的部署“胡骑遂不敢击”。更英勇地在后面:“有白马将出护其兵,李广上马与十馀骑奔射杀胡白马将,而复还至其骑中,解鞍,令士皆纵马卧。”两军对峙,李广不仅纵马射杀匈奴白马将,还令将士们都卸下马鞍,让马卧倒。用实则虚之,虚则实之的障眼法,安然在十倍的敌军面前睡了一个晚上,匈奴人以为大汉有众多伏兵以待,李广只是诱饵。非但不敢夜袭,还灰溜溜地趁夜溜走。在这个故事之中,李广的机智、沉着、果敢,给人留下深刻印象
李广“诈死逃脱”第二个故事“诈死逃脱”,发生在马邑之谋失败之后四年,匈奴生擒李广。“胡骑得广,广时伤病,置广两马间,络而盛卧广。”匈奴人得了李广跟个宝贝一样,照顾他有伤在身,在两马之间置了一个吊床一样的东西,让他躺着。这就给李广制造了逃跑的机会,“行十馀里,广详死,睨其旁有一胡儿骑善马,广暂腾而上胡马,因推堕儿,取其弓,鞭马南驰数十里,复得其馀军,因引而入塞。匈奴捕者骑数百追之,广行取胡儿弓,射杀追骑,以故得脱。”
在这个“诈死逃脱”的故事里面,场面、动作、表情等等细节一应俱全,如装死的李广斜睨了一眼,就瞄准了一个骑着好马的笨蛋,这表情不要太机灵了。然后了一跃而上,把笨蛋推下马,策马狂奔数十里的动作不要太矫健了。后有追兵,还取弓将追兵射落马下,这武艺不能再高强!
在这两个故事里面,李广的胆识、智谋、身手、沉着简直跟于千军万马之中取敌如探囊取物般的乔峰有得一拼。太史公写李广,不仅写出名将风采,还有英雄气概。读完这两个故事,也不难理解为什么盛唐边塞诗人王昌龄会写,“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渡阴山。”
飞将军李广太史公的偏心吗?有点,至少在笔墨上是。用在李广身上是不惜浓墨重彩,用在卫青霍去病身上轻描淡写。霍去病三战定河西,一战漠北封狼居胥。难道在他身上就没有发生过这般精彩的故事?卫青首战奇袭龙城,扭转汉对战匈奴的被动局面。奴子出身的他,有何过人的武艺?他七征匈奴,每次都是如何克敌制胜的?霍去病是公认的闪电战鼻祖,千里奔袭斩将夺旗,纵马塞外风霜如刃。他在征途之中会遇到过什么困难?他为什么每次都能精准地找到打击目标?他又是用什么方法重挫匈奴军?
只可惜,《史记》里《卫将军骠骑列传》笔墨太简略了,你想知道大汉军旅双子星的趣闻轶事,以卫霍合传的俭省,统统都不能告诉你。《史记》是离卫霍最近的史书,太史公跟他们生活在同一个时代,《史记》都语焉不详,更别指望后世的《汉书》《资治通鉴》能略载一二。
之所以写李广如此尽心,是因为太史公跟李广家族关系很近吧。从他为李广的孙子李陵辩护,身受宫刑就可以知道,司马迁和李家的交情不浅。他对李广的生平,肯定是了若指掌。或许他在跟后人的闲聊之中,不止一次听到过这些故事,所以“下马解鞍”和“诈死逃脱”的故事写得身临其境一般。况且,从他的笔墨之中不难读出来,李广是不得志的英雄,或许他从生不逢时的李广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史官毕竟是人,难免会有感情倾向的。卫青和霍去病都深得汉武帝宠幸,再者李广的儿子李敢,是被霍去病射死的。立场不同,就注定了太史公从感上难免会有倾向性。他写卫青“柔善媚上”,写霍去病“有气敢任”。但总体上,太史公还能保持了一个史官的操守,对卫霍两人的评价是基本客观的。
千夜猜测还有一个原因,司马迁跟卫霍两人关系不熟,并不能像记李广一样拿到第一手材料。而且以他的身份,没有机会亲临战场。或许,不是他不想记霍去病在战场上的英勇表现,而是他根本没有得到这些消息的渠道。
司马迁为李广立传的立意,其实在《李将军列传》开篇就开宗明义了。“尝从行,有所冲陷折关及格猛兽,而文帝曰:‘惜乎,子不遇时!如令子当高帝时,万户侯岂足道哉!”李广在汉文帝时期就崭露头角,汉文帝曾经感叹李广生不逢时,若是生在汉高祖时代,当封万户侯。
虽然有“冯唐易老,李广难封”的说法,李广的军旅生涯的确不怎么得志,不懂怎么回事,智勇如李广并没能像卫青、霍去病那样在对阵匈奴的战场上,打出自己的风采,最后还因为迷路获罪自刎。虽然太史公的生花妙笔,将李广的形象塑造得栩栩如生,但是也留了个疑问给后人——武艺过人的李广,真的有堪封“万户侯”的将才吗?下期“千夜读史记”,努力为诸君解开这个谜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