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锥编-史记会注考证》札记第十则之三
钱钟书论“物”
文/周敏
《管锥编-史记会注考证》第十则《封禅书》,共论述了六个问题,此为第三个问题“物”。
“李少君能使物,却老。……言上曰:‘祠灶则致物’。”
以上是《史记-封禅书》中的一段。兹将省略部分补足:
是时李少君亦以祠灶、谷道、却老方见上,上尊之。少君者,故深泽侯舍人,主方。匿其年及其生长,常自谓七十,能使物,却老。其游以方遍诸侯。无妻子。更馈遗之,常馀金钱衣食。人皆以为不治生业而饶给,又不知其何所人,愈信,争事之。少君资好方,善为巧发奇中。尝从武安侯饮,坐中有九十馀老人,少君乃言与其大父游射处,老人为儿时从其大父,识其处,一坐尽惊。少君见上,上有故铜器,问少君。少君曰:“此器齐桓公十年陈於柏寝。”已而案其刻,果齐桓公器。一宫尽骇,以为少君神,数百岁人也。少君言上曰:“祠灶则致物,致物而丹沙可化为黄金,黄金成以为饮食器则益寿,益寿而海中蓬莱仙者乃可见,见之以封禅则不死,黄帝是也。臣尝游海上,见安期生,安期生食巨枣,大如瓜。安期生仙者,通蓬莱中,合则见人,不合则隐。”於是天子始亲祠灶,遣方士入海求蓬莱安期生之属,而事化丹沙诸药齐为黄金矣。
居久之,李少君病死。天子以为化去不死,而使黄锤史宽舒受其方。求蓬莱安期生莫能得,而海上燕齐怪迂之方士多更来言神事矣。
翻译一下:
当时李少君也以祭灶、避谷、长生不老等法术见皇帝,受到皇帝的器重。李少君,原来是深泽侯私府的官吏,主管方术。这时他隐瞒了自己的年龄和经历,经常自称是七十岁年纪,能驱使物怪,长生不老。他用自己的法术遍交诸侯。无妻无子。人们听说他能驱使物怪还能长生不死,不断赠送给他一些礼物,因此金钱衣食时常有余,不知情者都以为他不从事任何生业反而很富裕,又不知道他的来历出身,对他更加信奉,争相尊崇他。少君天生好法术,善于巧发奇中。曾经随武安侯赴宴,宴席中有一位九十多岁的老人,少君就与他谈论早先与他祖父一起游玩射猎的地方,这位老人年幼时与祖父住在一起,还能记得这些地方,宴会上所有的人都惊讶不已。少君见皇帝,皇帝有一件古铜器,问少君,少君说:“这件铜器是齐桓公十年时在柏寝台上的陈设品。”过后考察铜器上的铭文,果然是齐桓公时的器物,举宫上下,尽都惊骇,以为少君是活神仙,是数百岁人了。
少君对皇帝说:“祭灶能招致物怪,招致来物怪后丹砂就能炼成黄金,用变化来的黄金打造饮食器,使用后能延年益寿。益寿才能见到蓬莱山的仙人,见仙人后再行封禅礼就能长生不老了。黄帝就是一个例证。为臣曾经在海中游历,见到安期生,他正吃着一种枣,象瓜一样大。仙人安期生,往来于蓬莱山中,缘分合就与人相见,不合就隐而不见。”于是天子开始亲自行祭灶礼,派遣方士到海中寻找安期生等仙人,并从事于炼丹砂等药剂为黄金的事情了。
过了很久,李少君病死。皇帝认为他没有死,是化去成仙了,便指命叫宽舒的人学习他的方术。蓬莱的安期生寻找不到,而燕齐两地的方士们一茬又一茬地相继前来讲述海上怪诞和修炼成仙的事。
叙述了《封禅书》这一段内容,我们进入正题。
钱钟书此节主要训诂这段话中的“物”字。
《封禅书》文言原文有“能使物,却老”这句话,很费解;文言原文中还有“祠灶则致物”这句话,也很费解。为什么“使物”能让人长生不老?为什么“致物”能让丹砂变成黄金?
但如果了解了“物”的含义,则费解之迷就迎刃而解了。
古人相信有鬼神。而且,鬼是鬼,神是神,鬼神有别。人死了都成鬼,灵魂不死,四处流荡,常处阴暗,害人而投胎;神不一样,神是具有非凡本领的高高在上的生灵,能呼风唤雨,心想事成,为所欲为。
《留侯世家》有言:“太史公曰:‘学者多言无鬼神,然言有物。”
意思是,古代有文化的学者们都说没有鬼,也没有神,但是有“物”。
现在问题来了,这个“物”是什么东西呢?
钱钟书说,《封禅书》上文有“依物怪,欲以致诸侯”,下文又有“欲以下神,神未至而百鬼集矣”,“黄帝以上,封禅皆致怪物,与神通”,“震于怪物,欲至不敢。”
说明不仅鬼不同于神,而且“物”既不同于鬼,也不同于神。
《周礼春官》曰:“以冬日至,致天神、人鬼;以夏日至,致地祗、物鬽”;(鬽,读魅mei)
《说文鬼部》曰:“鬽、老精怪也”;
《广雅释天》曰:“物神谓之鬽”。
可以作为“物”即非神也非鬼的佐证。
钱钟书指出:
“物”盖指妖魅精怪,虽能通“神”,而与鬼神异类。
按照钱钟书的考释,“物”是由悠久陈旧的东西变成的,是一种有别于鬼神的精怪。古书中把“物”注释为“鬼神”,是不准确的。
现在,我们回过头来看《封禅书》的那段话,“能使物,却老”这话很费解;“祠灶则致物,致物而丹沙可化为黄金”这话也很费解。但如果了解了“物”的概念不是现如今的物体,而是一种有别于鬼也有别于神的精怪,则整段话的意思就比较清楚了,所有的疑团就迎刃而解了。李少君这个方士,说他能够驱使“物”这个精怪来达到自己的目的,迷惑了皇帝。
古人不懂科学,崇尚迷信,把幻想、臆造的灵异现象分为鬼、神、物,鬼、神是由常人变成的,而“物”被认为是“物怪”,是老物件、老古董特别陈旧、悠久变成的精怪。《论衡订鬼》所谓“老物之精”,《楞严经》卷九所谓“年老成魔”。
古代的帝王,贪生怕死,也特别迷信这一套。
二〇二一年九月十五日
附录:《管锥编-史记会注考证》第十则之三
“物”
“李少君能使物却老。……言上曰:‘祠灶则致物’。”按上文又有“依物怪,欲以致诸侯”,下文又有“欲以下神,神未至而百鬼集矣”,“黄帝以上,封禅皆致怪物,与神通”,“震于怪物,欲至不敢。”合之《留侯世家》:“太史公曰:‘学者多言无鬼神,然言有物”,则析言之,不仅鬼别于神,亦且“物”别于鬼神。旧注“物”为“鬼神”,尚非确谛。“物”盖指妖魅精怪,虽能通“神”,而与鬼神异类;《论衡订鬼》所谓“老物之精”,《楞严经》卷九所谓“年老成魔”。观《太平广记》分门即知:《西游记》中捉唐僧者莫非“物”,《小西游记》则亦 有“鬼”。《汉书郊祀志》上:“黄龙见成纪,……下诏曰:‘有异物之神见于成纪”’;文义甚晰,“物”、龙也,“物之神”、龙精或龙怪也。《史记齐悼惠王世家》:“舍人怪之,以为有物而伺之”,亦谓物妖。《陈涉世家》记吴广“卜有鬼”,陈胜、吴广“喜念鬼”:顾狐“鸣呼”作人言,当属于“物”,殆用意如《左传》昭公八年“石言”于晋之鬼实“凭焉”耶?《庄子达生》篇桓公“见鬼”,问皇子曰:“有鬼乎?”皇子曰:“有!”而所皋罔象、委蛇之属,皆怪也,又曰:“其为物也恶。”,是则浑言之,“鬼”非特与“神”通用,亦与“物”通用耳。
[增订三]“物怪”与鬼异类,《周礼春官》“凡以神仕者”一节部居进然不紊:“以冬日至,致天神、人鬼;以夏日至,致地祗、物鬼(右加三撇)”;孙诒让《周礼正义》卷五三《疏》引《说文鬼部》:“鬼(右加三撇)、老精怪也”,又引《广雅释天》:“物神谓之鬼(右加三撇)”而申说曰:“即物之老而能为精怪者。”观《汉书艺文志》所录《杂占十八家》中书名亦可知。其第六家为《人鬼精物六畜变怪二十一卷》,“精物”、“变怪”即后世所谓妖精、妖怪,不同于死而为厉作祟之“人鬼”者,第八家为《执不详劾鬼物八卷》,“鬼物”乃“人鬼精物”之略言耳。《说文》有“鬼”(右为申)字,解曰:“鬼之神者也。”则非天神地祗之“神”,乃人死成神,如“阎罗王是鬼做”耳(参观页),即范缜之所“不祀”也(参观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