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尧精读资治通鉴第18集

公元前年己未

周赧王十三年

秦王、魏王、韩太子婴会于临晋,韩太子至咸阳而归;秦复与魏蒲阪。

秦昭王、魏襄王和韩国太子韩婴在临晋会面,韩太子又到秦都咸阳后再返回韩国。秦国再次将把蒲阪归还给魏国。

秦大夫有私与楚太子斗者,太子杀之,亡归。

秦国有个大夫因私事与在秦国当人质的楚国太子芈横争斗,楚太子杀死秦大夫后,逃回楚国。

敢与楚太子争斗的秦大夫,想必是朝中重臣或宠臣。三年后,即前年,秦昭王在写给楚怀王的信中,也提到秦楚本是兄弟之邦,后来秦国之所以出兵入侵楚国,就是因楚太子杀死秦国重臣,之后连个道歉都没有就逃走了。由此推知,之前由宣太后主导的秦楚同盟,因楚太子杀秦大夫之事而出现破裂。秦昭王欲入侵楚国,故与韩、魏改善关系,遂有此临晋之会。芈横身为质子,杀死秦国大夫后,不作任何解释就逃回楚国,这已是极大的不该。更糟糕的是,楚怀王事后竟亦不对秦国作出任何道歉赔偿。身为虎狼之国,强秦何曾忍受过如此窝囊气?其恼怒报复本就是意料中事,而楚国君臣竟然事先不考虑好应对之策。以秦之强,在与楚关系破裂后尚且立即与韩魏领袖会面,楚国却既不考虑如何改善与秦之关系,又不考虑与韩、魏、齐结盟,日后之惨败遂无可避免。

公元前年庚申

周赧王十四年

日有食之,既。

出现日全食。

秦人取韩穰。

秦国攻占韩国的穰城(今河南邓县)。

蜀守煇①叛秦,秦司马错往诛之。

蜀守煇叛秦,秦国派司马错前去将他处死。

①蜀守煇,《史记·秦本纪》记作“蜀侯煇”,煇同“恽”,音yùn。前年,秦惠王立蜀公子通为蜀侯。前年,蜀相陈庄杀死蜀侯通。前年,秦武王派甘茂诛陈庄。前年,秦武王立蜀公子煇为蜀侯。前年,蜀侯煇再次叛乱,秦昭王派司马错前往诛杀。前年,秦昭王立蜀侯煇之子绾为蜀侯。前年,秦昭王疑蜀侯绾反叛,将其诛杀,遂废蜀之封国,改设为蜀郡,以张若为蜀守。

秦庶长奂会韩、魏、齐兵伐楚,败其师于重丘,杀其将唐昧;遂取重丘。①

秦国名叫奂(姓不详)的庶长联合韩、魏、齐三国出兵攻打楚国,在重丘(今河南泌阳)击败楚军,杀死楚将唐昧,于是夺取重丘。

①《史记·秦本纪》记:“(秦昭王)六年,庶长奂伐楚,斩首二万。”《史记·楚世家》记:“(楚怀王)二十八年,秦乃与齐、韩、魏共攻楚,杀楚将唐昧,取我重丘而去。”据此,《资治通鉴》记为:“秦庶长奂会韩、魏、齐兵伐楚,败其师于重丘,杀其将唐昧;遂取重丘。”事实上,当时并非四国联兵伐楚,否则秦又何至于在本年伐韩而取穰城?

前年,齐、韩、魏三国以楚国背叛合纵联盟为由联兵伐楚,然因楚太子芈横入质于秦而得秦军相救,遂使三国联军被迫撤兵。前年,芈横杀死秦大夫后逃回楚国,导致秦楚关系破裂,之后秦昭王又与魏襄王、韩太子婴会于临晋,遂使齐、韩、魏再起联兵伐楚之心。为确保秦国不会出兵援楚,有策士建议孟尝君道:“可派使者告诉楚国,说:‘现在三国决定放弃攻打楚国,转而攻打秦国。如果楚国也能出兵响应,就能够夺回当初被秦国攻占的土地了。’楚国正担心秦国不会出兵援己,现在三国愿意撤兵,则楚国必定会乐于追随。这样一来,就等于是楚国与三国共同谋划伐秦,秦国得知此事后,就必定不会再来救楚了。此时三国急速猛攻楚国,则楚国必定会向秦国求救,而秦国见楚国反复无常,愈加不敢出兵援助,这样我们就达到离间秦楚的目的,再出兵攻楚就必定能够获得成功。”孟尝君依计而行,楚国果然先是积极响应三国伐秦,而三国伐楚时,秦国亦果然不来相救。于是,三国在垂沙(今河南唐河西南)大败楚军,斩杀楚将唐昧。

黄棘、穰城、垂沙、重丘,此四城比邻而居,属于楚国之宛郡所辖(后并入秦所设之南阳郡)。前年,秦昭王与楚怀王在黄棘会盟,可见此时的黄棘,乃至周边各县仍为楚国所有。然至前年,《史记·韩世家》记:“(韩襄王)十一年,秦伐我,取穰”,显示此时穰城已为韩国所占。由此推知,韩国占领穰城必定与前年和前年的两次三国伐楚有关,且极有可能是因前年的垂沙之战大败楚军所致。秦国此前坐观三国伐楚,待两败俱伤后,再命庶长奂领兵东征,先是伐韩攻占穰城,接着继续东征,在重丘击败楚军,斩首二万,占领重丘。

赵王伐中山,中山君奔齐。

赵武灵王讨伐中山国,中山国君逃奔齐国。

《战国策·魏策四》记:“中山恃齐、魏以轻赵,齐、魏伐楚而赵亡中山。”《战国策·赵策一》记:“昔者楚人久伐而中山亡。”《战国策·燕策一》记:“秦久伐韩,故中山亡。”盖中山本千乘之国,凭自身实力原不足与万乘之国抗衡,此前得以复国存活,所倚仗者就是在被某一万乘之国入侵时,能获得其它万乘之国的支持。当赵武灵王决意胡服骑射时,就已经将战略目标由向南经略中原,改为兼并东边的中山和北边的胡人,在外交上与其余六国皆保持友好。因此,当秦、楚、齐、韩、魏五国在宛郡混战之际,赵武灵王出兵讨伐中山,则其余五国既无心、也无力出兵干预,遂导致中山为赵所灭。

这一年,齐宣王田辟疆去世,其子田地即位,是为齐湣王,《资治通鉴》误记在前年。此前《资治通鉴》因《史记》等书之误,在记载齐国君王的更替年代时一直有错,自本年始回归正确。

公元前年辛酉

周赧王十五年

秦泾阳君为质于齐。

秦国送泾阳君嬴巿到齐国去充当人质。

秦华阳君伐楚,大破楚师,斩首三万,杀其将景缺,取楚襄城。楚王恐,使太子为质于齐以请平。

秦国派华阳君芈戎讨伐楚国,大破楚军,斩首三万人,杀死楚将景缺,攻取楚国的襄城(今河南襄县)。楚怀王恐惧,派太子芈横入质于齐,请求和解。

秦樗里疾卒,以赵人楼缓为丞相①。

秦国樗里疾去世,任命赵国人楼缓为丞相。

①此处记载有误。《史记·六国表》记:“秦昭公七年(即前年),樗里疾卒。击楚,斩首三万。魏冉为相。”《史记·秦本纪》记:“(秦昭公)九年,孟尝君薛文来相秦。十年,薛文以金受免。楼缓为丞相。十二年,楼缓免,穰侯魏冉为相。”据此可知,当前年樗里子去世时,接任秦相的是魏冉。前年,孟尝君接替魏冉任秦相。前年,楼缓接替孟尝君任秦相。前年,魏冉接替楼缓任秦相。

赵武灵王爱少子何,欲及其生而立之。

赵武灵王宠爱幼子赵何,打算在自己仍在世时,就立他为国君。

公元前年壬戌

周赧王十六年

五月戊申,大朝东宫,传国于何。王庙见礼毕,出临朝,大夫悉为臣。肥义为相国,并傅王。武灵王自号“主父”①。主父欲使子治国,身胡服,将士大夫西北略胡地。将自云中、九原南袭咸阳,于是诈自为使者,入秦,欲以观秦地形及秦王之为人。秦王不知,已而怪其状甚伟,非人臣之度,使人逐之;主父行已脱关矣,审问之,乃主父也。秦人大惊。

五月戊申日,赵武灵王在东宫举行盛大仪式,把国君之位传给赵何。在祖庙祭祀行礼之后,赵何出来临朝听政,大夫们皆成为其臣属。肥义担任相国,并兼任赵何的师傅。赵武灵王自称“主父”。赵主父本意是让儿子治理国家,自己则穿着胡人的衣服,率领士大夫们出兵西北,以攻占胡人的领地。他还计划从云中和九原向南袭击咸阳,于是伪装成使者前往秦国,想要借此来侦察秦国的地形和秦昭王的为人。秦王初时未曾察觉,事后觉得使者相貌伟岸,其言谈气度不像是为人臣属者所能拥有,遂派人前去追赶,而主父一行此时已经逃出边关。经过审查盘问,才知道使者就是赵主父,秦人大为震惊。

①主父,即国主之父,即后世之太上皇。赵武灵王让位于子,目的是能从琐碎政事中抽身出来,以便能够专心于军事。

齐王、魏王会于韩。

齐湣王与魏襄王在韩国会面。

秦人伐楚,取八城。秦王遗楚王书曰:“始寡人与王约为兄弟,盟于黄棘,太子入质,至欢也。太子陵杀寡人之重臣,不谢而亡去。寡人诚不胜怒,使兵侵君王之边。今闻君王乃令太子质于齐以求平。寡人与楚接境,婚姻相亲;而今秦、楚不欢,则无以令诸侯。寡人愿与君王会武关,面相约,结盟而去,寡人之愿也!”

秦军攻打楚国,夺取八座城市。秦昭王致信给楚怀王道:“当初寡人与大王约定两国为兄弟之邦,在黄棘盟誓,而楚国派太子入秦为质,双方关系非常融洽。不料,楚太子辱杀寡人的重臣,事后也不道歉就逃走。寡人对此极其愤怒,这才派兵入侵大王的边境。现在听说大王又命令太子入质于齐,以期能够祈求和平。秦国与楚国彼此接壤,互通婚姻,如果秦楚关系恶化,就无法号令其它国家。寡人希望能与大王在武关会面,当面商议,订立盟约,这是寡人的心愿啊!”

楚王患之,欲往恐见欺,欲不往恐秦益怒。昭睢曰:“毋行而发兵自守耳!秦,虎狼也,有并诸侯之心,不可信也!”怀王之子兰劝王行,王乃入秦。秦王令一将军诈为王,伏兵武关,楚王至则闭关劫之,与俱西,至咸阳,朝章台,如藩臣礼,要以割巫、黔中郡。楚王欲盟,秦王欲先得地。楚王怒曰:“秦诈我,而又强要我以地!”因不复许。秦人留之。

楚怀王对此十分为难,想去又担心有诈,想不去又担心秦国更加愤怒。昭睢道:“不能去,应立即调兵固守。秦国是虎狼之国,有吞并诸侯的野心,不可信任!”楚怀王的儿子芈兰劝怀王要去,于是怀王前往秦国。秦昭王派一位将军假扮为秦王,在武关设下伏兵,待楚怀王一到便封闭武关,将怀王向西劫持到咸阳。又要求楚怀王在章台宫朝拜秦昭王,行藩臣朝见之礼,同时割让楚国的巫郡和黔中郡。楚怀王想先缔结盟约,秦昭王则要求先割让土地。楚怀王怒道:“秦国欺骗了我,又强迫我割让土地!”因此不再答应,秦王便将楚怀王扣留在秦。

作为幅员六千里的超级大国,楚国的国境线十分漫长,从西向东依次与秦、韩、魏、齐四国接壤。前年,楚国的综合国力达到历史的最高峰,外交上更是担任五国伐秦的纵约长。之后或者联齐以抗衡秦、韩、魏,或者联秦以抗衡齐、韩、魏。然至前年,秦、韩、魏、齐四国皆出兵攻楚,致使楚军接连损兵折将,战败弃城。更糟糕的是,由于近二十年来楚怀王在外交上的反复无常、背信弃义,致使秦国连年伐楚时,楚国已然找不到可以相助的盟友,这才是楚怀王明知可能有诈,却不得不冒险赴秦的时代背景。当被秦昭王要求行藩臣朝拜之礼时,楚怀王原已做好忍辱包羞的准备,其最终宁死不肯接受者,是秦昭王欲其割让巫郡和黔中郡。盖巫郡在郢都之正西,黔中在郢都西南,当时郢都西北的汉中郡已为秦所占,若再失此二郡,则楚郢都被灭只是旦夕间事。秦昭王欺骗、劫持、讹诈、扣留楚怀王,其所作所为无疑是背信弃义,然秦昭王之所以敢如此公然背信弃义,又何尝不是因为吃定了楚怀王失道寡助?设若楚国内有坚毅之重臣,外有亲近之盟邦,则秦纵具虎狼之心,又焉敢冒此天下之大不韪?《尚书·太甲》上说:“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指的就是楚怀王这种人啊!

楚大臣患之,乃相与谋曰:“吾王在秦不得还,要以割地,而太子为质于齐;齐、秦合谋,则楚无国矣。”欲立王子之在国者。昭睢曰:“王与太子俱困于诸侯,今又倍王命而立其庶子,不宜!”乃诈赴于齐。齐王召群臣谋之,或曰:“不若留太子以求楚之淮北。”齐相曰:“不可!郢中立王,是吾抱空质而行不义于天下也。”其人曰:“不然,郢中立王,因与其新王市曰:‘予我下东国,吾为王杀太子。不然,将与三国共立之。’”齐王卒用其相计而归楚太子。楚人立之。

楚国大臣对此十分担忧,互相商议道:“我们的大王被扣留在秦不得回国,被秦人威胁割让土地,而我们的太子又在齐国当人质。倘若此时齐秦合谋伐楚,则楚国就要亡国了。”于是,打算立一位在国内的王子继位为楚王。昭睢道:“大王和太子都被困在外国,现在又违背大王的意志而改立其他庶子,太不恰当了。”于是谎称楚怀王已经去世,前往齐国去要求迎回太子。齐湣王召集群臣商议,有人建议道:“不如扣留太子,以要求楚国割让淮北之地。”齐相道:“不行!倘若楚国另立一人为王,则我们就空有人质而落得个被天下人指责不义的名声。”那人又道:“不要紧。如果楚国另立一人为王,则我们就可以与新立楚王作交易:‘给我下东国(亦即淮北之地),我就替新楚王杀死太子,不然的话,我们就联合三个国家共立太子为楚王。’”齐王最终还是听从了宰相的建议,送还了楚国太子。楚人立太子芈横为楚王,是为顷襄王。

当楚怀王被扣留的消息传到楚国后,满朝文武所讨论的,要么是立在国之王子为新楚王,要么是迎在齐之太子为新楚王,竟无一人想到设法救回楚怀王。《孝经》上说:“昔者天子有诤臣七人,虽无道,不失其天下;诸侯有诤臣五人,虽无道,不失其国;大夫有诤臣三人,虽无道,不失其家;士有诤友,则身不离于令名;父有诤子,则身不陷于不义。”楚怀王于前年即王位,至今正好三十年。三十年来家国,似屈原等正直刚毅之诤臣或者被贬官,或者被流放,终至于国无忠臣,家无孝子,身死异乡而无人理会,这又能怪谁呢?

秦王闻孟尝君之贤,使泾阳君为质于齐以请。孟尝君来入秦,秦王以为丞相。

秦昭王听说孟尝君的贤名,派泾阳君为齐国人质,以请求让孟尝君赴秦。孟尝君至秦后,秦昭王任命他为丞相。

公元前年癸亥

周赧王十七年

或谓秦王曰:“孟尝君相秦,必先齐而后秦;秦其危哉!”秦王乃以楼缓为相,囚孟尝君,欲杀之。孟尝君使人求解于秦王幸姬,姬曰:“愿得君狐白裘。①”孟尝君有狐白裘,已献之秦王,无以应姬求。客有善为狗盗者,入秦藏中,盗狐白裘以献姬。姬乃为之言于王而遣之。王后悔,使追之。孟尝君至关,关法,鸡鸣而出客,时尚蚤,追者将至,客有善为鸡鸣者,野鸡闻之皆鸣。孟尝君乃得脱归。

有人建议秦昭王道:“孟尝君担任秦国丞相,一定会先考虑齐国而后再考虑秦国,这样对秦国是相当危险的!”秦昭王于是任命楼缓为丞相,囚禁孟尝君,准备杀掉他。孟尝君派人向秦昭王宠爱的姬妾求情,宠姬道:“我希望能得到您的狐白裘。”孟尝君确实有件狐白裘,但已经献给了秦昭王,无法再满足姬妾的要求。幸好门客中有人善于狗盗,潜入秦国仓库,将狐白裘偷出来献给宠姬。宠姬遂为孟尝君在秦昭王面前说好话,让秦昭王释放了孟尝君。之后秦昭王又感到后悔,派人前去追赶孟尝君。孟尝君逃到边关时,关门尚未打开。按照守关制度,需等到鸡打鸣才能放客人出关。当时天色尚早,追兵即将赶到,幸好门客中又有人善于鸡鸣,田野的鸡听到门客模仿的鸡鸣声后,也都跟着一齐鸣叫起来,于是孟尝君得以脱身归齐。

①狐白裘,集狐之腋下白毛制成的皮衣。狐狸以腋下皮毛最轻暖,且颜色纯白,然一只狐狸的腋下白毛极少,需要集许多只狐狸的腋下白毛方能制成裘皮,所以狐白裘非常珍贵难得,此亦成语“集腋成裘”之由来。

楼缓是赵武灵王之心腹重臣,曾鼎力支持其推广胡服骑射。若说秦昭王罢孟尝君之相位,是为了担心孟尝君会先齐而后秦,则任命楼缓为相,就不用担心他先赵而后秦吗?更何况,秦昭王如果不放心孟尝君,将他罢黜也就是了,又何必非要囚禁他,甚至还想要杀死他?其实,秦昭王最初用孟尝君为相,本是为了促成与齐结盟,后因赵武灵王运作赵、秦、宋同盟,以对抗齐、韩、魏同盟,秦昭王同意与赵结盟,这才用赵之楼缓来替代齐之孟尝为相。

《史记·孟尝君列传》在记载孟尝君凭借鸡鸣狗盗之力逃脱后,继续写道:“始孟尝君列此二人于宾客,宾客尽羞之,及孟尝君有秦难,卒此二人拔之。自是之后,客皆服。”王安石在读到此段时,写了一篇短论文《读孟尝君传》,摘抄如下:

世皆称孟尝君能得士,士以故归之,而卒赖其力,以脱于虎豹之秦。嗟乎!孟尝君特鸡鸣狗盗之雄耳,岂足以言得士?不然,擅齐之强,得一士焉,宜可以南面而制秦,尚何取鸡鸣狗盗之力哉?夫鸡鸣狗盗之出其门,此士之所以不至也。

翻译成白话的意思是:

世人都称赞孟尝君善于得到人才,人才也因此都乐于投奔到他的门下,而孟尝君最终也是依靠他们的力量,方能从像虎豹一样的秦国逃脱。哎呀!孟尝君只不过是鸡鸣狗盗之徒的首领罢了,哪里谈得上得到人才呢?否则的话,以齐国当时的强大,只要得到一位真正的人才,就足以南面称王而制服秦国,哪里还需要依靠鸡鸣狗盗之徒的能力呢?正因为鸡鸣狗盗之徒得以出入孟尝君的门下,所以真正的人才都不会去投奔他。

姚尧以为,王安石此论极其深刻精彩,其所谓“擅齐之强,得一士焉,宜可以南面而制秦”,亦绝非虚言。当年,楚悼王得一吴起,秦孝公得一商鞅,即可称霸天下。孟尝君专擅齐国之大权,门下招揽数千食客,竟沦落到自秦国仓皇逃亡之境地,又哪里好意思说“得士”呢?《史记·孟尝君列传》上说,孟尝君对于前来投奔的门客一概不予拒绝,都给予很好的待遇。又说,孟尝君门下的数千食客,无论出身贵贱,生活待遇一律与孟尝君本人平等。殊不知,举凡有大才者,必定自视甚高。孟尝君以所有食客一律平等为公平,而真正的人才却以自己的待遇与庸碌之辈平等为耻辱。你能想象吴起、商鞅之类的旷世奇才,与鸡鸣、狗盗之流坐而论道的场景吗?也许正如王安石所说,“孟尝君特鸡鸣狗盗之雄耳”,正是因为孟尝君本人档次太低,所以看什么人觉得都是人才吧!再者,虽说鸡鸣狗盗之徒也算有一技之长,孟尝君平常将其留在国内玩耍也就算了,此次赴秦为相,带这种人去干嘛?难道赴秦之前,就已经准备好为将来逃命时派上用场?秦昭王千里迢迢请孟尝君赴秦为相,既是因为仰慕其远播之贤名,亦是因为赞赏其破楚之才能。然见面相处之后,方知孟尝君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盛名之下,其实难副,这种印象之转变,当与孟尝君以鸡鸣狗盗为座上宾不无关系。于是,秦昭王这才动了以楼缓取代孟尝君为相,与赵结盟取代与齐结盟的心思。即便不与吴起、商鞅的旷世奇才相比,只要孟尝君门下有一类似于平原君门下之毛遂,亦必能使楼缓之谋难以得逞,则孟尝君又何至于沦落到被秦昭王囚禁,之后仓皇逃亡的悲惨境地呢?古来为领导者,无不知招揽人才的重要,奈何其自身素质太差,不能鉴别人才的优劣等级,只好凭借自身雄厚财力,广泛地施以重金厚赏,遂导致其所招揽到的尽是鸡鸣狗盗之徒,而真正的人才却无一愿与之为伍。

楚人告于秦曰:“赖社稷神灵,国有王矣!”秦王怒,发兵出武关击楚,斩首五万,取十六城。

楚国派人通知秦国,说:“仰赖社稷神灵护佑,我们楚国已经有君王了。”秦昭王恼怒,发兵出武关进攻楚国,斩首五万人,夺取十六座城池。

赵王封其弟为平原君。平原君好士,食客尝数千人。有公孙龙①者,善为坚白同异②之辩,平原君客之。孔穿③自鲁适赵,与公孙龙论臧三耳④,龙甚辩析。子高弗应,俄而辞出,明日复见平原君。平原君曰:“畴昔公孙之言信辩也,先生以为何如?”对曰:“然。几能令臧三耳矣。虽然,实难!仆愿得又问于君:今谓三耳甚难而实非也,谓两耳甚易而实是也,不知君将从易而是者乎,其亦从难而非者乎?”平原君无以应。明日,谓公孙龙曰:“公无复与孔子高辩事也!其人理胜于辞;公辞胜于理,终必受诎。”

赵惠文王封其弟赵胜为平原君。平原君喜好养士,门下经常有数千食客。其中有一位名叫公孙龙,善于作“坚白同异”之类的辩论,平原君奉其为座上宾。孔穿从鲁国来到赵国,与公孙龙辩论“奴婢有三个耳朵”。公孙龙的辩论十分精妙,说得孔穿无言以对,一会儿就告辞了。第二天,孔穿再次见到平原君,平原君问道:“昨天公孙龙的说辞非常雄辩,先生以为如何?”孔穿答道:“是的。他说得好像几乎真能让奴婢长出三只耳朵来,可虽然如此,实际上却是不可能的。我想请教您的是:现在论证奴婢有三只耳朵非常困难,而且本身也不符合事实;论证有两只耳朵非常容易,而且也符合事实,请问您是愿意选择容易而真实的,还是愿意选择困难而虚假的呢:”平原君无言以对。次日,平原君对公孙龙道:“您以后不要再与孔穿辩论了,他是义理胜过言辞,而您是言辞胜过道理,最终肯定还是你要吃亏。”

①公孙龙,先秦名家的代表人物。

②坚白同异,即名学的两个核心命题“离坚白”与“合同异”。

③孔穿,字子高,孔子七世孙。

④臧三耳:臧,奴隶。扬雄《方言》中说:“臧、甬、侮、获,皆奴婢贱称也。荆淮海岱杂齐之间骂奴曰臧,骂婢曰获。”关于“臧三耳”的论证,姚尧未曾在史籍中看到,但在《公孙龙子·通变论》中有所谓“鸡三足”,当是同一命题:“谓鸡足矣,数足二,二而一故三。”在《通变论》的开头,作者先是论证了“二无一”,即由一个概念与另一个概念结合而成复合概念后,就已经不再存在原来的单一概念。如概念“左”和概念“右”结合成概念“左右”后,概念“左右”就已经完全独立于概念“左”和概念“右”了。著名的“白马非马”,其实也是这个逻辑。“白”指称的是颜色,“马”指称的是形体,白马则是既指称颜色,又指称形体的的复合概念,故“白马非马”。因此,当人们在说鸡时,首先会有个笼统的“鸡足”的概念;再去计算鸡足的数量,就会先得到一个“鸡左足”的概念,再得到一个“鸡右足”的概念。又由于“鸡”的概念与“鸡左足”和“鸡右足”的概念是互相独立的,故鸡有三足。

⑤按照儒家的文献记载,似乎是孔穿赢得了辩论,可按照《公孙龙子·迹府》的记载,事实是孔穿被公孙龙辩得哑口无言。

龙与孔穿会赵平原君家。穿曰:“素闻先生高谊,愿为弟子久,但不取先生以白马为非马耳。请去此术,则穿请为弟子。”龙曰:“先生之言悖。龙之所以为名者,乃以白马之论尔。今使龙去之,则无以教焉。且欲师之者,以智与学不如也。今使龙去之,此先教而后师之也。先教而后师之者,悖。且曰‘白马非马’,乃仲尼之所取。龙闻楚王张繁弱之弓,载忘归之矢,以射蛟兕于云梦之圃,而丧其弓。左右请求之。王曰:‘止。楚人遗弓,楚人得之,又何求乎?’仲尼闻之,曰:‘楚王仁义而未遂也。亦曰“人亡弓,人得之”而已,何必楚?’若此,仲尼异‘楚人’于所谓‘人’。夫是仲尼异‘楚人’于所谓‘人’,而非龙异‘白马’于所谓‘马’,悖。先生修儒术,而非仲尼之所取,欲学而使龙去所教,则虽百龙,固不能当前矣。”孔穿无以应焉。

翻译成白话是这样的:

公孙龙与孔穿在赵国的平原君家会面。孔穿道:“一向听说先生的道义高深,我早就想做先生的弟子了,只是不能苟同先生关于‘白马非马’的说法。请先生放弃这种说法,则孔穿请求做您的弟子。”公孙龙道:“先生这话错了。我公孙龙之所以能够为人所知,靠的正是白马之论。你现在让我放弃它,我还有什么可以教人的呢?更何况,想要拜人为师,就是因为觉得自己的学识和智慧不如人家。现在你让我放弃我的思想,这就是先教育我,然后来拜我为师。先教育一个人,然后又拜这个人为师,这是讲不通的。再者说,所谓‘白马非马’,也是先生的祖上孔子曾经认可采用的。我听说,当年楚王拉着名叫‘繁弱’的良弓,搭着名叫‘忘归’的良箭,去云梦泽畔的园林猎取蛟兕等禽兽,结果不小心把自己的弓丢了。左右请求把弓找回来,楚王说:‘不必了。我们楚人丢掉的弓,最后也是被楚人捡去,又何必再去找呢?’孔子听闻此事,道:‘楚王虽然仁义,但还没有做到极致。他只要说‘人丢了弓,人又捡走’就好,何必说是楚人呢?’可见孔子也是把“楚人”和“人”区别开来对待的。既然支持孔子关于‘楚人不同于人’的说法,却又反对我关于‘白马不同于马’的说法,这是讲不过去的。先生修习儒家的学术,而又反对孔子的主张,想要跟随我学习,而又要求我放弃我所能教您的东西。则只怕是才能胜过我公孙龙百倍的人,也无法满足您的要求啊!”孔穿无言以对。

邹衍①过赵,平原君使与公孙龙论白马非马之说。邹子曰:“不可。夫辩者,别殊类使不相害,序异端使不相乱。抒意通指,明其所谓,使人与知焉,不务相迷也。故胜者不失其所守,不胜者得其所求。若是,故辩可为也。及至烦文以相假,饰辞以相,巧譬以相移,引人使不得及其意,如此害大道。夫缴纫争言而竞后息,不能无害君子,衍不为也。”座皆称善。公孙龙由是遂诎。

邹衍路过赵国,平原君请他与公孙龙辩论“白马非马”之说。邹衍说:“不行。所谓辩论的意义,在于区别不同的类型,使其彼此间不相侵害;排列不同的观点,使其彼此间不相混淆。抒发自己的意志,通达自己的态度,表明自己的观点,以便能让别人理解,而不是产生迷惑。因此,辩论中胜利的一方不会失去自己的立场,失败的一方也可以获得所追求的真理。倘若是这种情况,举行辩论是可以的。可如果说是以繁琐的语言来遮掩,以修饰的言辞相攻击,以灵巧的比喻来转移方向,诱导对方,使其不得辩论的主旨要领,这样的作法是有违正道的。那种出言咄咄逼人,非要逼得对方无言以对才肯罢休的争论,是有损于君子风度的,我邹衍不做这种事。”在座的闻言都一致称赞邹衍。公孙龙从此遭到冷落。

①邹衍,先秦阴阳家的代表人物。

战国七雄君王世系表

至此,《姚尧精读资治通鉴》第一册的内容连载完毕,约19.5万字,对应《资治通鉴》原书的第1-3卷。接下来两个星期,姚尧需要将全书重新整理校对一遍,之后将全稿交付出版社。再需要三个月到半年时间,本书即可上市与读者见面。是以接下来的两个周五,姚尧将暂停更新本书,还请读者海涵。

姚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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