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纪精选来自南宋书市的一则小广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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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导读——

很多时候,在杭州街头闲逛,尽管是熟悉的城市,但往往一个地名会让我们浮想联翩,曾经,这里发生过什么?曾经,这里又有什么样的故事?

比如走过南宋御街之时,当年有达官贵人如过江之鲫,但也有平民百姓簇拥如云,而两者构成了宋韵的底蕴,就像南宋初的荣家书铺。

“今天下印书,杭州为上。”宋人叶梦得在《石林燕语》卷八中这样说,说出的却是一个真理:今人赞誉北宋监本,殊不知其书多为杭州所刻。可见功夫不负有心人,就像今天我们所赞誉的工匠精神,其实早在手工业阶段,杭州的印刷人就已经具备这种品质和精神。

这在杭州是一以贯之的,同样也是杭州城市气质中让人赞赏的那一面。

这些历史中的细节,可以让我们深入到杭州这座城市的隐秘之处,并真正能够读懂杭州,读懂我们文化基因的由来。(李郁葱)

嘉业学堂丛书本《金石录后序》书影

正文从这里开始——

来自南宋书市的

一则“小广告”

荣六郎终于下定决心,重金租下位于临安城中瓦子偏南、御街东侧的一家店铺,准备在此刻书卖书,重操旧业。

这是一个令他需要面临极大风险、背水一战的决断。中瓦子这段御街(今中山中路惠民路至河坊街一段),可是京城最具商业价值的黄金地段。当时御街从众安桥到朝天门(今鼓楼)上有南瓦、大瓦子、下瓦子等大型娱乐综合体,清河坊(今河坊街)与御街相交一带称中瓦子,最是熙攘繁盛,被誉为“五花儿中心”,沿街店铺的房租高得离谱,你不做热门的赚钱买卖,根本就站不住脚,是以在此一路走来,两旁多半是金器首饰、酒楼餐饮和瓦子娱乐这些来钱快的营生。

出版一部书,从选题、编校、写样、刻字、清样、刷印、装订到售卖、成交,周期那么长,资金不太可能快速回笼,所以荣六郎要在此经营书籍,成本压力非常大。他租下的这家店铺原先恰恰就是一家刻书铺坊,主人本地钱塘人王叔边,就是因为实在吃不消对付东家日益飞涨的租金,只好关张歇业,另谋出路。

那么,面对这个前车之鉴,荣六郎为啥还要出此险招?

元刻本《幽兰居士东京梦华录》中对相国寺及其东门街巷书市的记载。国家图书馆藏

在这新都城里收拾“旧山河”

因为,那个时候,整个朝野正闹“书荒”呢!“靖康之变”()使得赵宋皇帝宫中“崇文院”等处积蓄百余年的十余万卷珍本秘藏,被金人一网打尽,辇载而去。随之而来的十多年战乱,又使得各地无数典籍毁亡散佚。比如,山东青州赵明诚和李清照夫妇的“归来堂”,原有藏书两大库,建炎元年()三月夫妻俩逃避兵祸,舍去大部头和重复的书之外,携带的藏书仍有十五车之多,连舻渡淮又渡江,到建康(今江苏南京)时还有两万卷,辗转逃到洪州(今江西南昌),金兵接踵而来破城烧杀,夫妻俩千辛万苦转运过来的书到头来全部化为云烟,而在青州故居未能带出的藏书,也全被焚毁。

两宋之际的“书厄”由此可见一斑。大宋以文治著称,所以南宋初年,上至皇帝百官,下至文士学子,无不都在寻觅往昔的圣贤名著、经史子集,重刻典籍的营生在那时可就成了热门生意。

此时,绍兴二十二年()早春时候,朝廷建都临安已有十四个年头,相距宋金缔结“绍兴和议”、宋高宗赵构正式接受金朝的皇帝册封正好已届十年。从宋金两国关系来看,双方相安无事,天下太平,还有什么能比这样的安宁日子更好?可是对当年南渡而来的无数北方人来说,譬如像荣六郎这样的故都东京(今河南开封)人,这里面则满满的都是情绪上的纠结。不再打仗了,也就意味着不用再逃命逃难了,这固然甚好,但东京相国寺旁的老宅老店,那可是好端端的一份家业啊,从此你也甭想再回去经营了,这又如何是好?

荣六郎是个怀旧的人,总惦念着自己儿时也就是政和、宣和年间(宋徽宗时期)东京相国寺的繁荣景象。那时整个东京城最具规模的集市就摆在大相国寺,每月但逢初一、初十五,再加上逢八的日子,这五天中京城内外各路商贩相聚于此,天下奇巧之物、百工绝活无所不有,把寺院内外闹哄得成了超级大市场。这大“超市”中唯一比较安静的是寺院大殿之后、资圣门前这块地方,这是书籍、古玩和字画摊铺的“集市”,甚至还有“旧书”专卖区,奇书秘笈应有尽有,远近文人在此“赶集”,淘书鉴宝、品评书画,不乏挥金如土的主儿。平常日子里,荣家在相国寺东街“图书一条街”上的固定旗舰店,也是个生意不愁的书坊老字号。荣家几代人最是明白,天下人对东京城的繁华心向往之,他家刊刻的图书只要选题精准、内容精审、版印精良,那就是刊行天下的大买卖。

南宋建阳蔡梦弼东塾刻本《史记集解》书影。国家图书馆藏

事实也确是如此,相国寺的“书市”就是天下读书人一生中梦里“必到”的地方。北宋江西诗派开山之祖黄庭坚为啥学问那么好?有个夸张的说法是,他在相国寺“书市”上淘到过一册《唐史》稿本,回家熟读此书后,文章水平居然就上了一个档次。

还有赵明诚,他21岁还在京城做太学生时,每月初一和十五,必来“书市”。赵明诚寒士出身,囊中羞涩,却挡不住相国寺“书市”的诱惑,于是经常当衣买书,还自嘲是“葛天氏之民”(葛天氏是上古时期采葛织布、缝制衣服的发明者,也是古时乐神)。更奇葩的是建安(今福建建瓯)学者黄晞,来京游历时见相国寺周遭汇集了天下那么多书籍,就此住下不走了,身上一星点儿碎银全拿来换书,直到衣不蔽体的穷困地步还赖着不肯回家。

此后黄晞这位名副其实的“葛天氏之民”二十年一直寓居东京,买书读书写书,直到去世,留下了万卷藏书。

相国寺“书市”称得上是大宋文化昌盛的一大标志。即使经历了“靖康之变”这样翻天覆地大劫难,这个“书市”居然仍有开市。荣六郎原先也有重回东京故里的幻想,但一直犹豫不决,毕竟北方故土绝大多数的文人不愿活在金人的统治之下,都做了南渡的移民,自己再回东京,那些天下士人熙来攘往的“老画面”哪有可能再相逢?绍兴二十一年岁末,临安城朝天门的城墙上贴出一则“头条新闻”,说是金朝皇帝完颜亮已下诏重修原来的东京宫殿,打算把大金国的都城从东北搬到汴京去。这一来,荣六郎彻底断了“回家”的念头。

于是,在临安城跑遍了街头巷尾、城里城外,经过充分的观察与思考,他下定决心要在这大宋新的都城中,从头收拾他自家的“旧山河”,经营书坊。

南宋王叔边刻本《后汉书》书影(刻于建安)。国家图书馆藏

“今天下印书,以杭州为上”

但是,原来在此的王叔边前不久关了坊铺走人这一前车之鉴,却是明摆着的。亲友和伙计少不得来劝谏荣六郎,“长安居不易”,我们在京城人生地不熟,出手行事得慎重。

可荣六郎笑笑说,王叔边为啥放着御街上的黄金地段不要,另谋出路呢?

临安城的书铺前店后坊,自刻自卖,但每家书坊都有自家的经营定位。王叔边刻的卖的都是些啥书?《史记》《汉书》《三国志》……临安城刻书技术和实力非同小可,难怪太宗皇帝在淳化五年()下诏,把在东京国子监等文化部门精校审定的《史记》、前后《汉书》等一批史籍名著,特派亲信内侍裴愈带到杭州来镂板印制;仁宗嘉祐五年(),又有圣旨要求中书省把宋祁、欧阳修这两位“大腕”主编的《新唐书》(卷),拿去杭州雕印;哲宗在元祐元年()下旨,在杭州开雕另一位文化巨擘司马光主编的《资治通鉴》(卷)——难怪本朝词人叶梦得有说法:“今天下印书,以杭州为上,蜀本次之,福建最下。京师比岁印板,殆不减杭州,但纸不佳。”

东京印书相较杭州,终究稍逊一筹。

杭州向来就是本朝版印书籍的首选地,官方审定认可或主持编修的正史,以及国子监定下的经部、子部的典籍大多在此刻板刷印。

荣六郎笑言:“放着现成的大宋出版中心不顾,再去别的地儿租铺子,能有出息吗?”

南宋京城临安刻书处示意图(底图原刊姜青青《〈咸淳临安志〉宋版“京城四图”复原研究》)

“从葛洪下手,不愁临安人不买账”

既然如此,为啥王叔边还要舍此而去?王叔边去哪了?

原来,因为杭州有刻印史部大典的传统,王叔边的书坊也就攒下了大量史书板子,史籍成了他家书坊的特色。“靖康之变”后,大宋国上上下下到处都缺正本典籍,这本来正好是王家书坊重印再版古史的上好时机。可朝廷为了维护经典名著的原真性和权威性,任何书坊一律要把新版书样(包括利用旧版重印的)送专门官衙逐字逐行校勘审核,未审书籍严禁买卖。所以,王叔边干不下去了。当建安的同行来召唤,他就转移奔建安了。

那么荣六郎要开什么店呢?

他问伙计:你们去过西湖北山的葛岭吗?俺就从这西湖北山的葛洪下手,将他的名著《抱朴子内篇》二十卷拿来刊印,不愁临安人不买账。

虽说葛洪与临安西湖有渊源,但那都是八百年前的陈年旧事,书能卖得出去吗?荣六郎道,仔细琢磨琢磨本朝那些文豪大家,就明白这《抱朴子内篇》非同小可——

本朝大家文豪的养生活法,好多可都是从这书上得到启发的,像东坡先生,一生不在贬谪的地方,便是在贬谪的路上,却从《抱朴子内篇》中得到养生之法,潜心修炼。再瞧本朝欧阳修《幽谷种花洗山》说“史君功行今将满,谁肯同来作地仙”,王安石《谒曾鲁公》说“翊戴三朝冕有蝉,归荣今作地行仙”,黄庭坚《玉京轩》:“个中即是地行仙,但使心闲自难老”——都是受了葛洪“地仙”的启发。一句话,本朝出了名的文人,养生做人写文章,没有不喜欢“内篇”的。

南宋王叔边刻本《后汉书》(刻于建安)目录后的牌记。国家图书馆藏

“用来编写刻印‘小报’最是适宜”

还有人疑问,临安城的刻书业有传统、有人才、有基础,但这里不比汴京城大,关键是还没有像相国寺那样天下追捧的“书市”,形不成一个具有全国影响力的图书销售中心,届时辛苦刻印了一大摞书,就临安城一地儿几个人来买,这咋办?

这倒是完全有可能的事。虽说市河(也称小河,近代被填作街巷,今称光复路)与大河(也称盐桥运河,今中河)之间、棚桥东面的橘园亭(今棚桥农贸市场一带),也算是临安城里的一处“书市”,但它的影响面远不如相国寺“书市”,所以得脑洞大开、创新思维。

荣六郎还真有“跨界”的想法。他说,朝廷的“进奏院”就设在朝天门北侧,那可是总领朝廷与各地各部门上下往来诏令与奏报的重要衙门,耳目最是通灵,还管着传令天下的职责,每天都要采集、编辑、审定和发行“朝报”。但进奏院却有一帮“小编”在编发“朝报”的同时,又把人事任免中“命令未行,差除未定”的材料另外抄录了,作为“小道消息”悄悄传给外人,编印“小报”上市牟利。于是乎,就出现了一拨儿专门靠搜集和传递“小道消息”的行当人,将进奏院漏出来的“小道消息”转给专门的人编写刻印成“小报”,每天一张纸,天不亮就上市,拿去城里到处发卖,这生意相当不错。

那些个“小报”都是抢消息、抢时间的生意,中瓦子书坊这地儿离朝天门近,用来编写刻印“小报”最是适宜。先想方设法承接“小报”的镂板刷印活儿,那可是每天不断的现金买卖,正好补上刻书卖书资金不好回笼的短板。

南宋蔡琪家塾刻本《汉书》书影。国家图书馆藏

“这广告几行字便是一部《东京梦华录》”

不久,荣家在御街中瓦子的书坊隆重开张。这年六月,荣家京城书坊刊印的第一部古籍《抱朴子内篇》(五册)正式出版。为了赢得“开门红”,荣六郎还为这部书精心设计了一则“小广告”:

旧日东京相国寺东荣六郎家,见寄居临安府中瓦南街东,开印输经史书籍铺,今将京师旧本抱朴子内篇校正刊行,的无一字差讹,请四方收书好事君子幸赐藻鉴。绍兴壬申岁六月四日。

这广告里饱含了荣家对旧都东京“书市”的眷恋,也透露了人在异乡的别样情绪,当然,对买书人也道明了这书是有传承的,具有十足的权威信和可靠性,几同免检产品,尽管放心买就是。

由于文献缺失,荣六郎出版这部古籍的营销情况,以及荣家书坊后来的经营情况,后人一概不晓得了。但可以想见,南渡寓居临安城的北方人,特别是那些东京人,看到荣六郎书上这则“小广告”,一定会触景生情。五百年后,清初大学者钱谦益邂逅此书,读到这条广告牌记,就老泪纵横,说这几行字便是一部孟元老的《东京梦华录》,摩挲书卷,抚今追昔,不由得“为之流涕”。

临安城以御街为核心,旁及其他街巷包括一些寺院,前前后后出现了很多刻书处,其刊印的图书成为世人的珍藏。尤其是南宋后期以临安睦亲坊陈起为代表的书籍铺书本,更是出类拔萃,堪称宋版书中的翘楚。

至于南下创业的王叔边一班刻书人,则把杭州原在史籍镂板刷印上的先进工艺和经验带到了建安,两地工匠相帮相衬,扎实提升了建安书坊对大部头书籍的刻印水平。王叔边主持刻印前后《汉书》时,在目录之后也留下了一则“广告”牌记:“本家今将前后汉书精加校证,并写作大字锓板刊行,的无差错,收书英杰伏望炳察。钱塘王叔边谨咨。”特意注明了自家籍贯,既是不忘出身养育之地,也是用地望“标杆”的方式,梦华当年故里的书坊盛事。那《后汉书》传到后世,被藏书家傅增湘誉为“建本中最精美”的书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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