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上学时自己学习,到当了老师后给学生讲解,在“四书五经”里面,《论语》是接触最多的一部。但因身体原因,从讲台上退下来之后,蓦然间想到,自己一直认为很熟悉的《论语》,其实仔细读过的只是课本里出现过的,或是大家平日里经常说到用到的那一部分,远远不是全貌。而这样一部影响了中国人几千年的作品,又怎么能不从头到尾进行一次精读细读呢?
于是在年末,我特意买了一本杨伯峻先生的《论语译注》,从头开始认真读了一遍,因为以前毕竟是读过《论语》,所以算作再读。断断续续地,我把自己读书后的一点粗浅想法发在了网上,算是读书笔记,起名叫“再读论语”。
但我随即发现,网上读者对孔子、《论语》偏见颇深,甚至一见这几个字,连内容也不看就破口大骂。有时我就问他们读过《论语》吗,一些人说这样的东西是不会读的,一些人则默不作声,但我猜想是没读过的为多。对自己没读过的书,没有了解过的人,他们又是怎样断定是坏的呢?这可以肯定,是别人这么说,别人骂,他也就跟着骂。
其实,不只是在网络上,孔子被骂已经很久了,从“打倒孔家店”、“批林批孔”到现在,也有些年头了。(当然,孔子被供奉、膜拜的时间更久,但这些供奉和膜拜其实也是偏离了孔子的思想的。)
在新旧社会思潮交替的时期,人们批评孔子,这是可以理解的,因为孔子是束缚中国社会的封建礼教的代表人物,不批判你又批判谁呢?但是,可以理解并不代表就是绝对正确,如果孔子还活着的话,我想他一定会大喊一声“冤枉”。
我们如果仔细读读《论语》,就会发现,现代人所批判的封建思想,绝大多数并不是来自孔子,而是来自后世的儒家(主要来自一些宋明理学家),虽然他们都打着“孔孟”的旗号,但代表的其实不是孔子的思想。就像南怀瑾所说的那样,是后代的歪嘴和尚念错了经。孔子如果还活着,一定会出来再“曰”一句:“这些锅我不想背!”
后人批判孔子,主要是有以下这些原因。
一、愚忠愚孝。
愚忠愚孝是指不明事理,盲目愚蠢地尽忠尽孝。这样的例子在历史上很多。比如一个朝代灭亡了,君王死了,大臣没能以死相殉,便被批评不够“忠”;父母去世了,子女应该“哀毁削骨”,甚至要相从于地下,这才能算作十分的“孝”。当然,更为突出的是,对于君主父母的意思要绝对无条件的服从,也就是所谓的“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
这种被现代人批判的愚忠愚孝思想,真的是孔子的原意吗?
其实不然。
我们都知道孔子说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这是孔子思想中很重要的内容,也是现代人批评的重点,认为孔子给人划分了等级,造成了民众的愚忠愚孝。
其实这是对孔子思想的一种误解。这里孔子虽然强调了人和人不同的等级身份地位,但他更强调的是,无论哪一种身份地位的人,都应该履行好自己的职责。“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就是说,做君主的要像君主的样子,做臣子的要像臣子的样子,做父亲的要像父亲的样子,做儿子的要像儿子的样子。那么,孔子虽然没说,我们自然也可以想到它的反面,如果君主没有尽到君主的职责,你就不要希望臣子尽到臣子的职责;如果父亲没有尽到父亲的职责,你就不要责备儿子没有尽到儿子的职责。如果“君不君”,自然就会“臣不臣”;如果“父不父”,你就别怪“子不子”了。所以,孔子所说的忠孝是有原则的,是有底线的。
比如鲁定公问君臣相处之道,孔子回答说:“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臣子对君王的忠诚不是无条件的,君王以礼相待臣子,臣子才会向君王尽忠。与此类似的,孟子也说过:“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离娄下》)
而不是像后世那样,无论君王对你如何,你都要“奴才诚惶诚恐”。君王要砍你的头了,还得伸长脖子说“谢主隆恩”。
孔子还说过:“所谓大臣者:以道事君,不可则止。”就是说臣子按照道义事奉君主,如果不能行道就辞官归隐。
《论语》里还提到,在商朝末年纣王时期,“微子去之,箕子为之奴,比干谏而死”,孔子说:“殷有三仁焉。”面对无道的纣王,微子选择了离开,箕子做了奴隶,比干因为劝谏被杀死了。孔子说:“这是殷朝的三位仁人啊!”在他的眼中,离去的微子和因进谏被杀的比干都是“仁人”,都是值得称赞的,并不是只有为君王献出生命才是唯一的选择。
但到了后世儒家,臣子的原则和底线统统没有了,变成了对君王的绝对服从。无论君王如何无道,如何荒唐,臣子都要无条件的尽忠,于是就有了所谓“雷霆雨露,俱是天恩”的说法了,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君王虐我无数遍,我待君王如初恋”。
对待孝的态度也是如此,“天下无不是的父母”的话是后人说的,孔子没有说过。
孔子的学生子夏说“事父母,能竭其力”,南怀瑾先生在《论语别裁》里说,“竭其力”就是尽力而为,讲求孝道也要量力而行,他引用古人的一副对联来证明自己的观点:“百善孝为先,原心不原迹,原迹贫家无孝子;万恶淫为首,论迹不论心,论心世上少完人。”尽到了心力就是孝。
孟懿子问孝。孔子说:“无违。”然后对学生进一步解释说:“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祭之以礼。”孝也不是无原则,无底线的,要符合“礼”。
总之,无条件、无原则的愚忠愚孝从来不是孔子是观点,后人以此来批判孔子,他如果地下有知,恐怕只能哀叹一声:“这个锅我不背!”
二、纲常礼教。
现在批判儒家的纲常礼教,除了忠孝问题、等级制度之外,最重要的就是妇女问题。
封建礼教对妇女的戕害,“三从四德”“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等等,其实都不是孔子的观念。
孔子三岁丧父,孤儿寡母相依为命,母爱及母教对他来说是非常重要的。所以除了那句充满争议的“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对这句话,后人有多种解释,是不是轻视妇女,还在两可之间),他没说过对妇女不敬的话。他的妻子去世后,他没有续娶,他儿子死后,儿媳改嫁,他也没有阻拦。可见他对待妇女的态度是和后世的儒家不一样的。
所以,反对妇女改嫁,鼓励妇女守节甚至殉节的这些锅,孔子也不想背。
三、不知变通,迂腐。
孔子虽然强调遵守礼制,强调信义,但他的思想并不是迂腐古板不知变通的。比如《论语》里“阳货欲见孔子”一则,孔子虽然不愿意见阳货这个人,但在他送来礼物后,根据礼尚往来的原则,应该登门拜谢,孔子就趁阳货不在家的时候去拜谢他。这样既符合礼制的要求,也避免了和他见面,不巧的是,他们还是在路上遇见了。孔子无奈之下答应了阳货“出仕”的要求,但并没有履行自己的承诺,他认为,对这样的乱臣贼子,是没有什么信义好讲的。
孔子说过“君子贞而不谅”,就是说君子遵守正道而不必拘泥于小信。
《史记·孔子世家》里还记载了一件事情,有一次,孔子带领弟子从陈国返回卫国都城,中途经过了蒲邑。卫国贵族公叔氏在蒲邑举行叛乱,拦住了孔子一行人。孔子的弟子中有一个叫公良孺的,带着五辆私车跟从孔子周游,他身材高大,勇敢有力,就带着其他弟子和蒲邑人拼命搏斗。蒲邑人没有占到便宜,对公良孺的拼命打法也很恐惧,就对孔子说:“如果你们不去卫国国都,我们就放你们走!”孔子就答应了对方的要求,双方立了盟誓,蒲邑人就把孔子一行人从东门放了出去。孔子出了东门后,绕了个道,就又转向了卫国国都。子贡问孔子:“我们已经和蒲邑人定了盟誓不去国都,现在又去,难道我们可以背弃盟誓吗?”孔子说这是被要挟而订立的盟誓,是没有必要遵守的。
可见,孔子并不是不知变通的人。后世儒家给人的刻板迂腐的印象,顽固守旧的思想,也不能算在孔子的头上。
总之,我们应该认认真真地去读读《论语》,读读孔子,真正理解他的思想,而不是人云亦云。
我们既不必把孔子看成烛照万古长夜的绝世圣贤,也不必把他当作避之唯恐不及的毒蛇猛兽。我们要学习他思想中积极向上的一面以及在为学为人方面的真知灼见,也要摈弃其中那些不符合现代精神的东西。但愿老夫子背了许多年的“锅”,能够慢慢放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