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闫杨虎
(子路)根据人们对这则小故事的习惯性叫法,我们姑且将其称作《荷蓧丈人》(选自《论语》)。
反复阅读文本之后,我认为这是《论语》里最为奇怪的一段文字。
文中几处叙述似乎不合生活遇辑,令人疑惑甚至发笑——怎么会是这样?不应该是那样的吗?这是叙述者的无心疏漏,还是文中人物有悖生活常识的言行背后,竟还潜藏着一些我们容易忽略的什么?
我们一起,在这简短的文本里,检寻这些颇耐寻味的地方,并试着给出一些解释。
(老农怼子路)(一)子路问得奇怪,老农回答得奇怪
子路跟从老师孔子等人,不小心落在了后面。路上遇见一个老者,用拐杖(此处存疑,稍后讨论)挑负着一只“蓧”(一种竹制的除草工具)。就问老者:“子见夫子乎(请问您见过我的老师吗)?”
这一问可真怪,一般人向别人打听一个人,开口大多是“(请问)您见过一个什么什么样的人吗?”哪有这样,一上来就问别人见过他老师没见过的?
子路问得怪,老人回答得更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孰为夫子?”
生活中,我们回答类似的问路者,差不多是这样的吧:“(基于子路的那一问)你的老师长什么样呢?穿什么样的衣服?有什么其他较为明显的特征吗?”恐怕很少这样直接怼人家一句“四体不勤快,五谷分不清,谁是你的老师?”一点也不客气,这老人家怎么回事,对一个问路者这样生硬的态度?
(孔子)仔细想想,这十分怪异的问答里,也许隐藏着这样一个事实——孔子等人在当地恐怕有些时日了,人们都知道有这么一群人,整天不事生产,跑来跑去,只以口舌鼓动一些有才华有德行的人,走出自我生活的小圈子,要为民做官为国做官。
这样才能解释子路上来就问人家见没见他老师的问题,他认为人们应该都知道他问的“夫子”就是孔丘;同时也能解释老人的傲慢无礼了——只有实际参与生产劳动的人才对社会有用,才可以称得上夫子。
孔子等人的不惧风雨,周游列国,宣扬礼乐治国的抉择,与老人(类似观点的还有长沮、桀溺、接舆等)务实于劳作的抉择产生了碰撞,孰是孰非,一时也不好说清。
站在今天的角度上看,都有道理。
从后来的老人家热诚招待子路和在子路回访时“行矣”(走啦)的举动,以及孔子等人后来的行动看,我们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双方都是对社会有清醒认识和尽力而为的人,都坚持认为自己的抉择是正确的,并不是我们一般所见解说文字里的一味的批判老人家是“消极避世”者的。
谁见得有德行智慧而躬耕于田就错了呢?
(二)老农干活,子路站在一旁看合适吗?
子路在老人家“植其杖而芸(耘)”时“拱而立”,恭敬谦谨,不失孔子弟子风范。
但他不找他老师了吗?
从后面的老人“植其杖而芸(耘)”,大略可以猜想,老人家是挑负农具赶往田间劳作,时间应该还早,离天黑也许还有一段时间,子路问过老人有关自己老师孔丘的消息后,按理是该继续前往找寻老师才对。
他之所以“拱而立”,停下来恭候在老人的身边,看老人劳作, 的可能是老人对他老师的评价“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引起了他对老人思想上的极大兴趣,意识到这老人家不简单,傲慢的态度背后,藏着一个智者对社会人生的认识。
而这种认识又与他及他老师孔丘等人的全然不同,有深入了解的意义。
(三)子路为什么不帮忙?
子路“拱而立”,拱手曲身静候在旁,谦卑而有敬意,现出孔门子弟很好的修养。
但年老者忙于劳作时,年轻者静立一旁,这种做法妥当吗?于孔子所宣扬的“礼”上合适吗?
我的看法,子路之所以只是“恭而立”而没有下田帮上老人一把,有这几种可能:
,子路本为猎户,“耘”(除草)这样的活计非他所长,或者根本不会。
第二,长期跟随孔子,疏于劳作,忘记还应该给人家搭一把手。
第三,受孔子影响,认为田间劳作于当时社会并无大的裨益。
第四,老人家所除草之地为水田,“植其杖”是“芸”(除草)这个田间劳动程序的辅助。“杖”是除草工具的一部分。
第五,老人并未老得需要拐杖走路,还要下田劳动的。
前三种好理解,可作讨论,此处不作展开阐说。第四、五种也许会引起大家稍多的质疑。
引年第二期《船山学刊》沈如泉先生《“植其杖而芸”新解》以释。沈先生通过较为详实的考证研究,认为“植”应为“扶着”;“杖”应为水田除草工具,“足耘”(以足踩草入泥,破坏杂草的生长,此类草可以不用手除)时人踏扶入水而除草之用;“蓧”是保护脚的,除草时绑在脚上避免脚被杂草硬物所伤。
此说如果符合当时事实,则老人当年所立之田当为水田。
我本人还是倾向于这种说法的,观察孔子周游列国路线图可知,孔子周游列国是从鲁国出发,大致走了卫国、曹国、宋国、齐国、郑国、晋国、陈国、蔡国、楚国等地,这次出游地里确实有些地方是种水稻的。
再说老人的年龄。
当晚,老人留子路住在自己家时,曾让自己的两个孩子出来拜见客人。
子路后来评说老人不出来做官时,说老子懂得“长幼之节不可废也”。跟随孔子周游列国那些年,子路50岁上下(孔子55岁时开始周游,《史记》记载子路“少孔子九岁”。也有人考证后撰文称子路应比孔子小二十九岁,《史记》上为缺漏句),老人这两孩子相对子路来说为“幼”而非“少”,是否可以推断老人的孩子应该不会太大,至多三十左右?老人的年龄会多大呢?比子路大不出多少吧?体力应付水田除草这样的活计应该还是可以的。
老人所立之田为水田,年岁也足以对付田间除草的劳动强度。则子路立于老人身旁而不上前帮忙的做法,就有了较为妥切的依据——孔子弟子子路非不识礼也,实水田不能随便而入也;没有专门的水田除草工具,下到田里也帮不上忙的;就是将那工具要过来,猎户出身的子路也未必就会立马学习操作的。
子路“拱而立”,看着老人劳作而自己帮不上忙,恭敬里透着一些羞愧。这看似不完全合“礼”的静“立”之背后,应该藏着孔子等人不惧途程遥远甘于栉风沐雨的艰辛和不改其志的执著精神。
(四)老农全家为何玩消失?
后来天晚,老人“止子路宿,杀鸡为黍而食之”,并“见其二子焉”,让他的孩子出来拜见子路,给了子路很好的招待,体现了良好的家风和待客之道。
第二天,子路找到了孔子,将昨天的情况一一告诉了老师。
孔子听罢,认为老人是个有修为的“隐者”,礼尚往来,子路应该回访一下老人以示感谢,并可借此让学生再向老人深入宣扬一下自己的思想主张(子路应与老人有过一定的交流)。
孔子让子路回访老人,但子路赶到老人家门前时,老人一家却你“至”我“则行”,玩消失了。
这怎么回事?
结合老人此前的言行,我们大致可以猜想,老人有这样的考虑:我尊重你们的人格,但我不同意你们的抉择;我改变不了你们,你们也改变不了我;我预料你(孔丘)会看重我的学识而派人或亲自前来找我,我不想有人打扰我的清静,更不想改变我的抉择,你(们)来,我去,躲你一段时间再说……
(五)老农热情地款待了子路,子路为什么还要抨击他?
没有再见上老人,子路对老人来了一段颇显愤激的批评之语:有修为却不出来做官,是不合道理的。(老人深知)长幼之间的关系都不可废弃(让自己的两个儿子出来拜见来客),君臣之间的大义又怎么可以废弃呢(不为人臣而白白浪费才华)?一个人想洁身自好却搞乱了最重要的伦常关系(君与臣)。君子做官,是为了推行(真正的)道义啊!
不错,站在担当社会责任的角度来说,这些话说的的确很有道理。这种观点也很好地友撑了中国此后两千多年的发展,未来也必然还会继续它的作用。
但这些话由孔子说出,或孔子其他弟子说出,倒还说得过去。可这慷慨激昂偏偏从刚刚受人恩惠的子路嘴里出来。按说子路出于人家留宿之恩,应该对老人一家的莫名消失感到遗憾。
这些话说得不太合乎道义啊!
只有一种解释:子路的性格。
子路直率勇敢还有点卤莽,有极强的原则性。
这个从孔子见了南子这个女人,他作为学生竟敢“不悦”,《侍坐》篇里“率尔而对曰”,放火焚烧蒯聩和李悝所登之台等细节可以看出。
跟随孔子多年,子路深得老师思想真义,认为一个有才德的人,就该及时出来为社会做事,有社会责任心,有担当,积极于社会进步做出努力。他的话语里语气上或许不甚恰当,但其不辞辛苦追随孔子,为社会改革而努力的忧患意识和历史责任感,却是毋庸置疑值得尊敬的。
这也正是儒家精神之所以流传千古的根本所在。
对疑点一一找寻和解读之后,我们发现,《荷篠丈人》奇怪的叙述背后,其实只是将有些细节作以适当隐藏,这与《论语》语录体写作特点有关——极其重要的留下来,不影响人物思想感情的旁枝末节,尽可能地俭省起来。
这种写法对我们的做人做文都是有裨益的,我们在学习《论语》有关思想的同时,也可就《论语》一书的这种写法学而习之。
闫杨虎,文学爱好者,文字里修行,文字里美好,文字里走着芳香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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