诙谐这一美学概念,自汉代起出现于中国传统文学典籍中。而诙谐意识与精神,则可追溯至先秦,在《诗经》、优戏、诸子散文中已经有诙谐意识存在,并传递出丰富二多元的情感。但是如其他美学概念一样,诙谐也在不同语境中蕴藏着不同的美学内涵,而且经过了现代美学对中西方传统美学的吸收与转化,诙谐的概念也在出现了时代性的变迁。
一、诙谐所承载的内容
“诙谐”一词早见于《汉书·东方朔传》,此处,“诙谐”指东方朔言辞和行为的美学风格。在煌煌大汉,东方朔是文人臣子中的异类,他机智多诡、能言善辩、长于说笑,多有逾越常规的滑稽言行。
在满腹文韬武略的治国大臣看来,也许东方朔不过是武帝身边以“俳优蓄之”的跳梁小丑,但东方朔自己却并不以为如此。《诫子诗》可谓是东方朔对个人处世之道全面深刻的表达。在其优游人生、笑对世事的言行背后,是因势而行的人生智慧,这也构成了诙谐的审美内涵一一于外求谐,于内求智。
在韩愈和李渔的文章中,诙谐都是指人物的行为与言辞风格。具有诙谐之趣的人物共同特点是嬉游尘世,不按常规出牌,多有离经叛道之言行举止,给人以通达畅快之感。
可见,诙谐可以指人的品行,其行为举止常有不合礼法的逾矩之处,为人处世不以世俗的礼法和规矩为重,但以求趣快活为先,常流连山水草木之趣;其言辞常有出人意表之处,不以常规的理性和判断为准,笑谈世事,不乏荒诞不经惊世骇俗之论。
他们中自有人放弃了沉重的上下求索,只求嬉笑快乐,但同样有人具有反抗精神,挑战权威,僭越礼法。从他们身上,可以看到游戏人生的洒脱与自在,可以窥见智慧人生的澄明与趣味。
除了以诙谐指人的精神和行为风格之外,在中国古代文学典籍中,还以诙谐指称文体。作为文体分类的诙谐诗文,起源于民间,后进入文人视野,包括了俳谐赋、俳谐诗、俳谐词、笑话等多种具体形式,多为游戏之作,取材于凡俗生活,语言通俗易懂却又机锋暗藏,给人以闪烁风趣的审美体验。
二、先秦——诙谐文学的起源
(一)《诗经》之嵌谐:谑而不虐
朱光潜的《诗论》及林语堂的《论幽默》,说明了朱光潜和林语堂都认为诙谐与幽默是与人的精神和美感表达中不可缺的一部分。在中国,这种“最原始”的美感表达可以追溯到先秦时期。
《诗经》中的谐趣诗歌、庄子的寓言卮言、宫廷歌舞中的俳优之戏中都蕴含着丰富的诙谐因子,从不同维度展开了诙谐文学的创作实践。《诗经》中的诙谐之作可以是生活爱情诗中对世俗情趣场景的玩赏,将爱情的甜蜜、生活的欢愉以诙谐的方式呈现出来。
《诗经》中的诙谐之作也可以是对事的婉讽:比如《齐风·东方未明》。《诗经》中的诙谐之作也可以是对人性的揶揄。《诗经》中的部分作者己经十分擅长“善戏谑兮,不为虐兮”的诙谐笔法,诗文之中笑意盈盈。
(二)庄子之诙谐:道在戏谑
在《庄子》中,诙谐为观世的一个角度,体现出超越的智慧与自由。对于不协调的现实,他主动拉开与世俗道德秩序的距离,于价值观层面对其进行彻底否定,举重若轻地指出世界的荒诞与可笑,并对其表示出“不屑一顾”的弃绝。
庄子之诙谐于后世的发展中有两条演进的路线:一是狂狷。以怪诞不同于常人的行为举止,不谐于众声的言论,于诙谐嬉笑之中吐露心中志趣,情感激越,体现出诙谐之中悲喜剧的融合。二是智者的达观。淡然物外,远离是非,且去寻觅生命中无关与世事纷争的真趣味。如此,诙谐之观世、讽世、娱情、言志的功能均有所体现。
(三)俳优之恢谐:优言无邮
俳优,指古代以乐舞谐戏为业的艺人。俳优常常是君王的宠儿,伴于君王身侧。早在周朝时期,宫廷中便有陪侍君主左右供欢献笑的优人。
《国语》中最早记载了俳优的活动,他们的表演以滑稽的动作、诙谐的语言为特征,在歌舞之中间以说唱,重视感官娱乐,以令国君解颐展颜为本职,因而以阿谀奉承之言讨国君欢心的情况也就经常存在。
俳优地位卑微,在统治者眼里,他们不过是“侍官奴”而己。但是,这些在宫廷中地位最为卑下的一类人也拥有王公大臣所没有的一个优势,即“言无邮”,也就是说,倡优所言是不会被计较过错的。他们机智的言谈可以触及任何话题,可以调笑大臣,甚至可以揶揄君王。
倡优之所以能够获得这巨大的言说自由,一个原因是他们地位卑微,其言语以“娱耳目乐心意”为主,对统治者并不造成任何威胁,所以,他们的言谈也就无论过失与否,无非是哈哈一笑;另一个原因是无所顾忌无视权威正是诙谐艺术所必备的一个条件,统治者想要从倡优的表演中获得放肆的快乐,便要默许他们有逾矩的自由。
如此,倡优便成功地化职业和身份所产生的劣势为优势,充分利用“优言无邮”的公共认知,从容而冷静地对周遭政治环境作出判断,周旋于宫廷上下,谋求他们所属意的利益。
品格卑下者为优谀,阿谀奉承,取悦君王,但是也有身微而品高者,如《史记·滑稽列传》中所记的淳于髡、优孟、优旃等人,他们以诙谐的趣味、机智的言谈讽谏君王,甚至有了“台官不如伶官”的说法。
由先秦时期诙谐文学的不同样式来看,处于初创期的诙谐文学虽然手法简单,但是却展现出中国诙谐美学源远流长,多源共生的特点。
三、先秦以后诙谐文学的发展
(一)汉魏六朝:恢谐文学的多维展开
汉魏六朝时期是中国诙谐文学发展中的一个重要历史阶段。汉魏六朝诙谐文学标志着中国喜剧文学己经初具规模,从民间社会到文人创作,诙谐文学的创作在各个领域全面展开,出现了影响深远的典范性作品。
第一,在史传文学中,《史记》的《滑稽列传》首次为俳优立传,从淳于髡、优孟、优旃这一类的滑稽人物的行径中,窥见他们“不流世俗,不争势利”的精神,高度评价了俳优的滑稽言行所具有的社会价值。
第二,“滑稽之雄”东方朔等人的汉代谐赋。东方朔嬉游于朝,虽为人轻狂,行事荒唐,然而滑稽多智,口谐辞给,他以滑稽之道进身,又以戏谑之言得武帝欢心常侍左右,在政局颇为凶险的武帝一朝竟得平安。东方朔其人其文所呈现出的丰富性,正体现了诙谐这一审美范畴的多层次多角度性。
第三,魏晋之际的嘲墟文。三国魏晋时期,社会局面混乱,不同的价值观和政治主张相互碰撞,“调笑则酬答,嘲墟无惭沮”成为当时的社会风气。嘲谑调侃成为了攻击不同政治观点表达个人见解的有利武器。
第四,在民间文学中,笑话开始出现。三国时期,还出现了中国第一部笑话集《笑林》。《笑林》为邯郸淳所编,创作者多着眼于市井生活中各种可笑的现象,短小精悍,精炼传神,既继承古代诙谐寓言的传统,又体现了民间诙谐趣味的活力和辑录者敏锐的眼光。
汉魏六朝时期诙谐文学的创作成就充分体现出它的丰富价值,也可以说,诙谐之于文人,既可以是表达政治主张的技术手段,也可以是言情达意的艺术手法,还可以为自觉的人生价值的选择。
(二)唐朝:盛世王朝的任情欢谑
朝国力强盛,在开放热情的社会风气中,上至帝王下至庶民对娱乐欢谑有普遍的爱好与追求。庙堂之上帝王要臣之间以相貌调谑,略无忌惮。这一开放宽容的氛围影响至文坛,使得唐代文人中也多有善墟爱笑者。
唐代诙谐文学主要可分为三类:一是笔记小说中所记载的诙谐故事;二是文人创作的诙谐诗文;三是民间演出中的参军戏。唐代笔记小说中记载了许多诙谐故事,再现了唐代社会的嘲谑之风。
歌是唐代文学最为光辉的篇章,唐人以诗写景、纪游、言志、赠答、咏史、怀古……皆兴象玲珑,他们也以诗打趣,同样摇曳生姿。
散文创作中,“文起八代之衰”的韩愈以戏笔写《毛颖传》,以正史体例写游戏文章,展现了文人笔法的自由和想象的乐趣。唐代俗文化中,诙谐滑稽的表演形式丰富,蔚为大观。
唐代文坛,诗文大盛,成就斐然。在辉煌璀璨的文坛盛景之下,诙谐文学的发展很容易被忽略,体现出盛世王朝单纯而明朗的审美风格,然而韩愈、杜甫、白居易等诗文大家以强健的哔哩作诙谐诗文,于诙谐中寄托情思,无论无心还是有意,都极大地带动了诙谐文学在文人群体中的传播。
而民间文学中的参军戏下一步经由宋杂剧发展为元杂剧,逐步走向成熟,亦是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三)宋朝:理性时代中走向深阔的谐趣
在宋代的市井娱乐中,文学史意义最大的无疑是宋杂剧。宋杂剧在继承唐代参军戏的基础上发展而来,是宋代各种歌舞、杂戏的统称。
它吸纳了唐代的滑稽戏表演,但是将这些表演转化为杂剧的组成部分,将角色扮演融于更复杂的剧情之中,其戏剧结构多由三部分组成:开始为“艳段”,即正剧开演前表演的歌舞小品、滑稽时事、武打筋斗等,用以招徕观众;继而是正杂剧;最后是杂扮,剧情简单、逗人喜笑,为杂剧之散段。
在戏曲艺术中,诙谐滑稽的表演一直有两种功能:一是以打趣为特点的娱乐功能,二是既引人发笑又发人深省的表现功能。宋杂剧进一步推动了诙谐向着后者的发展。
(四)金元时期:诙谐的民间生命力
金元时期,文人的历史命运跌落至历史的谷底。文人混迹市井,难免滋生出玩世不恭的情绪,整体看来诗文成就不高。文人之间也依然以俳谐诗词相互打趣嘲戏,展现出才思的敏捷。
从文学上看,元代是散曲和杂剧的时代,较之诗文,二者在思想与文字上都属于通俗的文艺样式,而创作这些通俗文学的元代文人大多善谈墟、好欢笑。诙谐于元代是突破了高低贫贱之分的社会风气。
元代文人优游市井,喜欢谈墟,精通隐语、曲艺等流传于民间的通俗文学,并主动接受。而诙谐风趣正是这些通俗文学天然的品格。这一倾向在后续的时代中得到了更大的发展。
结语
在数千年的中国古典文学史中,诙谐虽然一直不是文学创作的主流,但早在先秦时期,宫廷的优戏、民间的歌谣、诸子的文章中便已有了诙谐的滥觞。谐中言志、谐中寄情、谐中谈理一一诙谐文学从其出现之时起便呈现出多种表达方式并蕴藏着更多的发展可能。
汉魏时期,士风放达,诙谐迎来了它的第一次发展小高潮,在史传文学、文赋、笔记小说、民间文学中都出现了影响深远的作品。接下来,唐人尚意,宋代崇理,可无论是意还是理,诙谐都有其发展空间,风趣、理趣中都显然有谐趣一脉。
唐宋城市文化的发展,也使得戏曲在市井娱乐中发展起来。时至金元,虽则诗文成就不高,但是杂剧发展成熟,科诨艺术也渐成体系。
总之,在这样的发展历程中,古老的优戏一步步发展为体制完整的戏曲,插科打诨的笑谑不仅调节着戏曲的气氛,也有批判社会的机锋;诗文虽以正雅为宗,可是诙谐的情趣不时溢出于正雅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