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年辛亥
周烈王六年
齐威王来朝①。是时周室微弱,诸侯莫朝,而齐独朝之,天下以此益贤威王。
齐威王田因齐朝拜周烈王。当时周王室已经十分衰弱,各诸侯国都不来朝拜周天子,唯独齐国前来朝拜,因此天下人越发称赞齐威王贤德。
①齐威王:此处应该是齐桓公田午。
公元前年,田午弑杀其兄田侯剡而自立,其在执政合法性上是有重大污点的,所以这才会前往周天子处朝拜,希望通过周天子的加持来提升其执政的合法性。其余各国无此需要,自然就不去理会周天子了,司马光说“天下以此益贤威王”纯属一厢情愿的想当然耳。尤其可笑的是,司马光口口声声称呼田因齐为“齐威王”,难道就不觉得有什么别扭吗?前年,韩、赵、魏三家请示周天子,将自己的身份提到与诸侯国平起平坐,这就被司马光洋洋洒洒骂了一千多字,并作为《资治通鉴》全书的开篇,因为他觉得礼纪纲常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彻底崩坏的。然而,田因齐自称齐王,那是将自己抬升到与周天子同等地位,司马光却说“天下以此益贤威王”,这是有多荒谬?
赵伐齐,至鄄。
赵国攻打齐国,军队抵达鄄(音juàn)地(今山东鄄城)。
魏败赵师于怀。①
魏国在怀地(今河南武陟西南)击败赵国军队。
齐威王召即墨大夫,语之曰:“自子之居即墨也,毁言日至。然吾使人视即墨,田野辟,人民给,官无事,东方以宁;是子不事吾左右以求助也!”封之万家。召阿大夫,语之曰:“自子守阿,誉言日至。吾使人视阿,田野不辟,人民贫馁。昔日赵攻鄄,子不救;卫取薛陵,子不知;是子厚币事吾左右以求誉也!”是日,烹阿大夫及左右尝誉者。于是群臣耸惧,莫敢饰诈,务尽其情,齐国大治,强于天下。
齐威王召见即墨大夫,对他说:“自从你到即墨就任以来,每天都有毁谤你的话传来。然而我派人去即墨视察,发现那里田地开辟,百姓富足,官府无事,使得齐国的东方十分安定。这些,是你不巴结我的左右近臣,求他们替你说好话的缘故。”于是赐给即墨大夫一万户的封邑。齐威王又召见东阿大夫,对他说:“自从你到东阿就任以来,每天都有称赞你的话传来。可我派人前去东阿视察,发现那里田地荒芜,百姓穷困饥饿。当初赵国攻打鄄城,你不救;卫国夺取薛陵,你也不知道。这些,是你用重金买通我的左右近臣,求他们替你说好话的缘故!”当天,齐威王下令烹杀东阿大夫以及替他美言的左右近臣。于是,群臣毛骨耸然,再也不敢弄虚作假,所有政务都实事求是地认真执行。齐国因此大治,成为天下强国。
楚肃王薨,无子,立其弟良夫,是为宣王。
楚肃王芈臧去世。芈臧没有儿子,其弟芈良夫即位,是为楚宣王。
宋辟公薨,子剔成立。
宋辟公宋辟去世,其子宋剔成即位。
这一年,魏武侯魏击去世,《资治通鉴》误记在前年。
公元前年壬子
周烈王七年
日有食之。
出现日食。
王崩,弟扁立,是为显王。
周烈王姬喜去世,其弟姬扁即位,是为周显王。
魏大夫王错出奔韩。公孙颀谓韩懿侯曰:“魏乱,可取也。”懿侯乃与赵成侯合兵伐魏,战于浊泽①,大破之,遂围魏。成侯曰:“杀罃,立公中缓,割地而退,我二国之利也。”懿侯曰:“不可。杀魏君,暴也;割地而退,贪也。不如两分之。魏分为两,不强于宋、卫,则我终无魏患矣。”赵人不听。懿侯不悦,以其兵夜去。赵成侯亦去。罃遂杀公中缓而立,是为惠王。②
魏国大夫王错逃奔韩国。公孙颀对韩懿侯说:“魏国出现内乱,可以乘机攻取。”韩懿侯于是联合赵成侯一起出兵攻打魏国,在浊泽(今山西运城西南)大败魏军,随即包围了魏国都城安邑(今山西夏县)。赵成侯道:“杀掉魏罃,立公中缓为魏国国君,之后割地退兵,这是对我们两国都有利的作法。”韩懿侯说:“不能这样。杀死魏国的国君,是残暴的行为;割地后才退兵,是贪婪的行为。不如让两人分治魏国。一旦魏国被分为两半,则其实力不会比宋国和卫国强,这样我们就再也不用担心魏国的威胁了。”赵成侯不同意。韩懿侯很不高兴,当晚就率领自己的军队离去,赵成侯也只好退兵归国。于是,魏罃杀死公中缓即位,是为魏惠王。
①浊泽:又作“涿泽”,位于今山西运城西南。与齐太公田和求为诸侯时会盟的浊泽非为一处,那个浊泽在今河南新郑西南。
②魏缓的势力不如其兄魏罃,故投靠韩赵以助其回国夺位。但在韩赵撤兵之后,魏缓就无法抵御魏罃了。
魏武侯即位之初,曾在与吴起同游西河时夸赞魏国的山河之固,当即被吴起以“在德不在险”反驳。吴起当时还说,“若君不修德,舟中之人皆敌国也”。果然魏武侯死后,他的两个儿子就为了争夺君位而骨肉相残起来。弟弟魏缓在失败后又引入韩赵的外国势力,若非韩赵两国领导人意气用事,魏国早已是国破家亡了。魏武侯口中的山河之固,又真的发挥多少作用了?魏文侯当年内修德政,外和韩赵,把一个“诸侯莫能与之争”的魏国交到魏武侯手里。可到魏武侯死时,竟至于几乎被韩赵联手灭国,其庸碌无能可见一斑。吴起也正是看透了魏武侯的无能失德,才会决心离开为之奋斗多年的魏国,真的不只是因为中了小人的离间之计。
太史公曰:魏惠王所以身不死、国不分者,二国之谋不和也。若从一家之谋,魏必分矣。故曰:“君终,无适子,其国可破也。”
司马迁说:魏惠王之所以能自身不死,国家不被瓜分,是由于韩赵两国的意见不和。如果听从其中任何一家的办法,魏国都一定会被瓜分的。所以说:“国君死时没有明确的合法继承人,国家就会被击破。”
若按照赵成侯的办法,则韩赵两国可以得利。按照韩懿侯的办法,则韩赵两国可以避害。但两国领导者意气用事的结果,是最终损人又不利己,没能得到任何好处,反而彻底得罪了魏国。魏国毕竟还有魏文侯当年留下的雄厚基业在,一旦其内政稳定下来,韩赵就有苦头吃了。不过从更大的格局来看,无论按照谁的办法,只要盘踞中原的三晋互相攻伐,最大的受益者都是与中原毗邻的边缘国家,如南边的楚,东边的齐,特别是西边的秦。在魏惠王执政期间,西河之地将尽数被秦国重新夺回。
公元前年癸丑
周显王元年
齐伐魏,取观津①。
齐国攻打魏国,夺取观津(今河南庆丰南)。
①观津:又作“观泽”,位于魏国与齐赵两国交界处。当时魏国刚经历了内乱和韩赵入侵,齐国亦趁火打劫围攻观津。魏国元气大伤之后,只得献观津以求和。
赵侵齐,取长城。①
赵国入侵齐国,占领长城。
①齐长城,始建于春秋,完成于战国,是史上最早修建长城的国家。齐国在春秋战国时期曾与鲁、晋、宋、卫诸强争锋,遂依托泰沂山脉修筑长城以防御,西起自今山东平阴,东至今山东青岛入海,全长余里,如下图所示:
公元前年甲寅
周显王二年
本年无记载。
公元前年乙卯
周显王三年
魏、韩会于宅阳。
魏国与韩国在宅阳举行会盟。
秦败魏师、韩师于洛阳①。
秦国在洛阳击败魏国和韩国军队。
①在司马迁《史记·六国表》中,当年的秦国这一栏有记载:“秦献公十九年,败韩、魏洛阴。”到司马光《资治通鉴》中,就改成了“秦败魏师、韩师于洛阳。”胡三省对此注解“洛阳在洛水之北,周公迁殷民于此,谓之成周。”司马光和胡三省因秦国与韩魏不可能在洛水以南交战,故将司马迁之“洛阴”改成“洛阳”,可在当时的情况下,秦国军队同样不可能向东深入到洛阳(今河南洛阳)这么远。之所以会出现这种困扰,原因在于洛水有两条,一条是源自陕西渭南,向东流经陕西东南部及河南西北部,最终在河南巩义注入黄河,这就是南洛水,亦是通常所指称的洛水。另一条是源自陕西定边,从西北向东南流至陕西大荔注入渭水,这就是北洛水。司马迁《史记》中所说的洛阴,指的是北洛水以南,位于今山西大荔西南。魏文侯时期,吴起率领魏军西渡黄河,占领了原属于秦国的西河。前年秦国曾入侵的武城,前年秦国曾入侵的阴晋,与这年交战的洛阴,皆位于西河地区,在今陕西大荔、华阴一带。司马光与胡三省因混淆南洛水与北洛水,故有此误。
公元前年丙辰
周显王四年
魏伐宋。
魏国攻打宋国。
公元前年丁巳
周显王五年
秦献公败三晋之师于石门①,斩首六万。王赐以黼黻之服②。
秦献公在石门山大败魏、韩、赵三国联军,斩首六万人。周天子赏赐秦献公黼黻。
①石门:即石门山,位于今山西运城西南。前年魏国内乱时,韩赵联军曾于浊泽大破魏罃。浊泽之东,就是石门山。前年,秦国进攻魏国,韩赵出兵相救,秦国在石门山大破三国联军。魏文侯时期,吴起率领魏兵攻占秦人的西河。魏武侯即位后,吴起因谗言陷害被迫逃奔楚国,秦国则在献公带领下国力日强,试图逐步夺回被魏国夺走的西河。而这次在石门山大败三晋联军,不但战果辉煌,而且是秦国首次东渡黄河,攻入河东后获得大胜,是以周天子亦不得不敬畏其势,赐黼黻祝贺以示笼络之意。
②黼黻:音fǔfú,古代礼服,上面绣着黑白和黑青相间颜色的斧形图案。在周礼·考工记·画缋》中提到“青与赤谓之文,赤与白谓之章,白与黑谓之黼,黑与青谓之黻。”
公元前年戊午
周显王六年
本年无记载。
这一年,韩懿侯韩若山去世,其子韩武即位,是为韩昭侯。《资治通鉴》因《史记》之误,记在前年。
公元前年己未
周显王七年
魏败韩师、赵师于浍。
魏国在浍水(山西翼城南)击败韩国和赵国的军队。
前年,魏国击败赵国。前年,韩、赵联军击败魏国,又因在战后处置问题上发生分歧而翻脸。前年,魏、韩联军与秦国交战。前年,魏、韩、赵联军与秦国交战。前年,魏与韩、赵联军交战。《孙子兵法》开篇说:“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然而三晋在这不到十年的时间里,时而互相交战,时而联手攻秦,简直视国家大事为儿戏,完全没有长远的军事外交战略。且魏国既然与韩赵联手尚且为秦军所败,又怎么敢与韩赵再开战端?表面上,魏国在浍水赢得了军事胜利,实则招来了巨大的战略灾祸。
秦、魏战于少梁,魏师败绩;获魏公叔痤①。
秦国和魏国在少梁(今陕西韩城南)交战,魏军大败而逃,统帅公孙痤被俘。
①公叔痤(音cuó),魏国宰相。根据《战国策·魏策》记载,在浍水以北击败韩赵联军的魏军统帅就是公叔痤。得胜回师后,魏惠王非常高兴,亲自到郊外迎接他,又拿出一百万亩土地作为奖赏。对此,公叔痤谢绝道:“使阵型士兵不溃散,作战勇往直前,不屈不挠,这是吴起当年训练教导的结果,凭我是做不到的。至于事先勘察地势的险阻,安排应对各种利害得失的防备,使三军将士不感到迷惑,这是巴宁、爨(音cuàn)襄的功劳。事先申明赏罚规定,事后让百姓深信不移的,是因为大王您英明的法度。看到敌人可以进攻就擂鼓进攻,不敢有所懈怠,这才是臣的功劳。大王何必因为臣的右手勤劳不懈就如此重赏臣呢?”魏惠王听后非常满意,寻访到吴起的后人,赏赐他土地二十万亩,又赏赐巴宁和爨襄各十万亩。之后又说:“公叔真是个长者啊!不但为寡人战胜强敌,还不忘记贤者的后代,不掩饰能者的功劳,对于这样的人,我怎么能不增加赏赐呢?”于是,又多赏赐了公叔痤四十万亩,加上之前的一百万亩,总共是一百四十万亩。
在诸多历史文献记载中,魏国曾有过四个“公叔痤”。第一个是在前年,即魏武侯时期,设计将吴起逼走的魏国宰相,其在《史记·孙子吴起列传》中被记为“公叔”。第二个是在前年,于浍水击败韩赵联军的魏国统帅,在《战国策·魏策》中记为“公叔痤”。第三个也是在前年,率领魏军在少梁与秦军交战,结果兵败被俘的魏国统帅,《史记·秦本纪》和《史记·魏世家》记为“公孙痤”。第四个是在前年,于临终病榻前向魏惠王推荐商鞅的魏国宰相,《战国策·魏策》记为“公叔痤”,但《史记·商君列传》记为“公叔座”。后世史家在考证这段历史时,对于公叔、公叔痤、公孙痤和公叔座这四者是否为同一人,或仅其中两三个是同一人存在各种争议。姚尧在此并不作出定论,不过如果真要说这四者同为一人,逻辑上也还是讲得通的。二十五年前,公叔痤还很年轻,凭借君主的宠信当上魏国的宰相后,对功勋卓著、能力超群的吴起非常忌惮,害怕被他夺走相位,故而设计将他逼走。二十五年后,公叔痤出将入相,权势非常稳固。他先是率领吴起留下来的精锐部队在浍水战胜韩赵联军,接着挥师西征在少梁与秦军交战,为秦军击败并俘虏。此役秦军虽然获胜,但也已元气大伤,故释放公叔痤来与魏国讲和。公叔痤原本就年事已高,经过这番折腾,很快就重病不起,临终前将商鞅推荐给魏惠王。
魏军在少梁惨败,表面上是军事上的重大挫折,但实质问题却根本不在军事。
少梁,位于今陕西韩城南,处黄河西岸。其对岸的位置是汾阴,位于今山西万荣西南,汾水即从此处注入黄河。因此,少梁是控制水路交通的枢纽,魏文侯攻秦时,最初就是在少梁筑城以为军事基地。拿下河西之地后,魏文侯又是以少梁为起点修建魏长城,其战略重要性可想而知。秦、魏会在少梁交战,显然不可能是魏国主动进攻,而是秦国趁魏国在浍北与韩、赵激战之际攻取少梁。待到魏军打败韩赵联军再回师救援少梁时,已然是师老兵疲,故而被秦军击败。后秦孝公在求贤令中说:“会往者厉、躁、简公、出子之不宁,国家内忧,未遑外事。三晋攻夺我先君河西地,丑莫大焉。”据此推测,当初魏文侯在攻占河西之地时,是曾经得到韩赵相助的。也就是说,魏文侯在位时极力维护与韩赵之间的关系,并在他们的帮助下攻占了秦国的河西之地。但到了魏惠王时期,却因为攻打韩赵而被秦国偷袭了河西之地。可见,少梁之败主要是败在伐交,而非伐兵上。
不仅如此,魏国君相的政治才能也是相当成问题的。按照《战国策》的记载,公叔痤在浍水得胜还朝后,获得魏惠王一百四十万亩土地的赏赐。可是军队打胜仗,是全军将士浴血奋战的结果,别说普通士兵没有获得足够的赏赐,就连作为高级将领的巴宁和爨襄,也是在公叔痤的举荐之后才各获得十万亩土地的赏赐。公叔痤说:“夫使士卒不崩,直而不倚,挠栋而不辟者,此吴起余教也。”然而,吴起能够训练出这样勇往直前的精锐之师,靠的是为将者长期与普通士兵同甘共苦。可是现在的魏国君臣,打仗时驱使普通士兵去送死,胜利后只有极少数高级将领能够获得赏赐,这样的军队怎么可能还向吴起时一样“士卒不崩,直而不倚,挠栋而不辟”呢?
根据《吴子·励士》记载,魏武侯曾问吴起应该怎样激励士兵勇于战斗,吴起告诉他,对于有功劳的将士,用盛大的宴会和丰厚的酒食款待他们。对于没有功劳的将士,也要给予一定的鼓励(君举有功而进飨之,无功而励之)。于是,魏武侯在祖庙的厅堂举办盛大的宴会,将各级将领分成三排。立上等功的坐最前排,用最贵重的餐具享用酒食,并且还可以享用牛羊猪三牲(上功坐前行,肴席,兼重器,上牢)。立次等功的坐中排,酒食还是一样,但餐具的规格降低了一层,也不能享用牛羊猪三牲(次功坐中行,肴席,器差减)。没有功劳的坐后排,酒食还是一样,但只能使用普通的餐具(无功坐后行,肴席,无重器)。宴会结束后,魏武侯又在祖庙的大门前对于有功者的父母妻儿进行颁奖赏赐,同样是依据功劳大小有所差别。对于阵亡死难者的家属,每年都会派使者给予慰问,并对他们的父母给予赏赐,以示国君内心里从来没有忘记他们。(飨毕而出,又颁赐有功者父母妻子于庙门外,亦以功为差。有死事之家,岁被使者劳赐其父母,著不忘于心。)
这样施行了三年,当秦国派兵靠近西河郡时,魏国士兵听到消息后,都不等到官员发布命令,就有数万人自己带着盔甲上前线杀敌(行之三年,秦人兴师,临于西河,魏士闻之,不待吏令,介胄而奋击之者以万数)。于是魏武侯召见吴起说:“您当年教我的办法,现在见到成效了(子前日之教行矣)。”
这,才是真正的吴起余教。魏国君相不懂得学习、贯彻、落实吴起军事思想的精神内涵,光是封赏他的后代有什么用?诚然,吴起为魏国做出了巨大的贡献,魏国要表示对先贤的感激,可以在另外的场合,采取其它的形式,诸如为吴起树立纪念碑,宣传吴起的功勋和贤能,将吴起的牌位与魏文侯放在一起配享等。就算是要重赏吴起的后代,这也没有问题,但应该单独封赏,而不能把它与浍北之战混淆在一起,否则下次魏军再打胜仗,那岂非又是因为吴起余教,又要封赏吴起的后代一次?如果每次打胜仗都封赏,则魏国不可能有那么多土地;如果这次封赏,下次却不封赏,那么赏罚的标准又在哪里?组织激励能够有效运行的关键在于赏罚的标准必须清晰、明确、可预期,惟其如此,将士们才能够心服口服。可是魏惠王在赏赐臣属时完全是任凭个人喜好,最初只打算赏主帅公叔痤一人,后来听了公叔痤的谦让,就又多赏了三个人,还增加了对公叔痤的赏赐,其间的标准何在?全军将士怎么能够服气?
至于公叔痤,且不谈他早年曾设计逼走吴起,就只说这次浍北之战。《战国策》在对此事点评时说:“故《老子》曰:‘圣人无积。既以为人,己愈有;既以与人,己愈多。’公叔当之矣。”翻译成白话就是:“所以老子说:‘圣人不会追求积蓄。他总是尽可能帮助别人,结果使得自己更加丰富;他总是尽可能给予别人,结果使得自己更加充足’,这说的就是公叔痤啊!”可是在姚尧看来,公叔痤虽然率领着吴起留下的精锐之师,却根本没有领会什么是真正的“吴起余教”。公叔痤名曰让功,其实也就让了吴起、巴宁、爨襄三人,还顺带着拍了领导的马屁,这与吴起当年对魏武侯所说的“君举有功而进飨之,无功而励之”相差何止以道里计?让功于吴起,使公叔痤坐收贤德之名,亦洗刷其早年因嫉妒而逼走吴起的污点。让功于巴宁和爨襄,不仅使得二人对于公叔痤感恩戴德,亦使得全军将士明白,能不能获得封赏的关键,不在于战场上杀死多少敌人,而在于公叔丞相愿不愿意提拔赏识。让功于魏惠王,既奉承了领导的英明,又显示了自己的忠心,结果就是原本表态拒绝的一百万亩土地不但没有减少,反而又增加了四十万亩。算盘固然是打得很精,可这让全军将士怎么想?我们浴血拼杀立下的卓越战功却没什么赏赐,当官的只要拍几句马屁就可以获得几十万、上百万亩的土地,他们会心服吗?谁还愿意与国家和统帅同生共死?更何况,我们刚才反复批评魏惠王的赏罚不明,可公叔痤却偏偏奉承魏惠王“县赏罚于前,使民昭然信之于后者,王之明法也”,如此睁眼说瞎话地拍领导马屁,其皮厚心黑的程度实在令人拍案叫绝。公叔痤如此精于谋身,拙于谋国,日后在少梁兵败被俘,难道是没有原因的吗?
卫声公薨,子成侯姬遬立。
卫声公姬训去世,其子姬遬即位,是为卫成侯。
燕桓公薨,子文公立。
燕桓公去世,其子即位,是为燕文公。
秦献公薨,子孝公立,孝公生二十一年矣。是时河、山以东强国六,淮、泗之间小国十馀,楚、魏与秦接界。魏筑长城,自郑滨洛以北有上郡;楚自汉中,南有巴、黔中:皆以夷翟遇秦,摈斥之,不得与中国之会盟。于是孝公发愤,布德修政,欲以强秦。
秦献公嬴师隰去世,其子嬴渠梁继位,是为秦孝公,当年已经二十一岁了。这时,黄河和华山、崤山以东有六个强国(即齐鲁燕韩赵魏),在淮河和泗水之间还有十几个小国。秦国与楚国和魏国接壤。魏国修筑了一道长城,自郑县(今陕西渭南市华州区)沿着洛水北上直达上郡。楚国自汉中(今陕西汉中)向南,坐拥巴郡(今重庆)和黔中郡(今湖南沅陵)。各国皆把秦国视为没有开化的夷翟,对其鄙视排斥,不准许他参加中原各诸侯国的会盟。于是,秦孝公发愤图强,修行德政,力图让秦国强大起来。
公元前年庚申
周显王八年
孝公下令国中曰:“昔我穆公,自岐、雍之间修德行武,东平晋乱,以河为界,西霸戎翟,广地千里,天子致伯,诸侯毕贺,为后世开业甚光美。会往者厉、躁、简公、出子之不宁,国家内忧,未遑外事。三晋攻夺我先君河西地,丑莫大焉。献公即位,镇抚边境,徙治栎阳①,且欲东伐,复穆公之故地,修穆公之政令。寡人思念先君之意,常痛于心。宾客群臣有能出奇计强秦者,吾且尊官,与之分土。”于是卫公孙鞅闻是令下,乃西入秦。
秦孝公在国中下令:“当年我的先祖秦穆公,自岐山、雍县一带起家创业,修行德政,奋武强兵,向东平定晋国之乱,划定黄河为国界。向西称霸于戎翟各部族,拓展领土上千里,被周天子册封为伯,各路诸侯尽数前来祝贺,为后世开创了辉煌的基业。只是到后来的几位国君,如厉公、躁公、简公及出子在位时,政权非常不稳定,国家内部动乱不止,也就无暇顾及对外征战。三晋攻占了我先君所开创的河西之地,这真是莫大的耻辱。至我父亲献公即位后,安抚边境,迁都栎阳,准备出兵东征,收复穆公时的故土,修明穆公时的政令。每当我想到父亲的未竟之志,都经常会感到内心沉痛。宾客群臣中,有谁能够献上奇谋妙计以促使秦国强大,我愿意赐他高官,封他土地。”卫国的公孙鞅听到这道命令,于是西行来到秦国。
①栎阳:今陕西临潼。秦国原来的都城在雍县,即今陕西凤翔。献公二年,即前年,献公将都城东迁至栎阳。栎阳再往东,就是魏国从秦国手中夺走的西河。秦献公的迁都之举,最主要的目的当然是为了夺回西河。可是,魏国却对此毫无警惕之心,竟然在当年忙着出兵攻打赵国。
②公孙鞅:即商鞅。他是卫国公室后裔,故称公孙鞅,又称卫鞅。至秦后,因在河西之战中立功,获封商於十五邑,号为商君,故称商鞅。
公孙鞅者,卫之庶孙也,好刑名之学。事魏相公叔痤,痤知其贤,未及进。会病,魏惠王往问之曰:“公叔病如有不可讳,将奈社稷何?”公叔曰:“痤之中庶子卫鞅,年虽少,有奇才,愿君举国而听之!”王嘿然。公叔曰:“君即不听用鞅,必杀之,无令出境!”王许诺而去。公叔召鞅谢曰:“吾先君而后臣,故先为君谋,后以告子。子必速行矣!”鞅曰:“君不能用子之言任臣,又安能用子之言杀臣乎!”卒不去。王出,谓左右曰:“公叔病甚,悲乎,欲令寡人以国听卫鞅也!既又劝寡人杀之,岂不悖哉!”卫鞅既至秦,因嬖臣景监以求见孝公,说以富国强兵之术;公大悦,与议国事。
公孙鞅,是卫国国君庶出的子孙,喜欢法家的刑名之学。曾在魏国宰相叔痤手下做事,公叔痤深知商鞅的贤能,但还没来得及向魏惠王推荐,就突然重病不起。魏惠王来到公叔痤的病榻前探望,问道:“如果您的病情出现了不可预料的变化,江山社稷该托付给谁呢?”公叔痤道:“我手下有位中庶子名叫卫鞅,虽然年纪轻轻,却是身负奇才,希望君上能把国家大政交给他来掌管。”魏惠王听后沉默不语。公叔痤知魏惠王无意任用卫鞅,遂又道:“如果您不能采纳我的建议而重用卫鞅,就一定要杀了他,不能让他离开魏国到别的国家去。”魏惠王答应后告辞而去。公叔痤赶紧将卫鞅召来道歉道:“我做人的原则是先君后臣,所以先为国君做谋划,然后再把谋划的内容告诉你。你快赶紧逃走吧!”卫鞅道:“既然君上不能听从您的建议而重用我,又怎么会听从您的建议而杀掉我呢?”于是,卫鞅并未逃离魏国。果然,魏惠王从公叔痤处离开后,对左右说:“公叔真是病得不轻啊!想想都让人觉得心里难受。他竟然建议我把国家大政都托付给卫鞅,接着又劝我杀掉卫鞅,这岂不是太糊涂了吗?”卫鞅到达秦国后,通过秦孝公的宠臣景监的推荐见到了孝公,阐述自己富国强兵的策略。孝公大喜,与他进一步商讨国家大事。
《吕氏春秋》和《战国策》在记载此事时说:“公叔痤死后,卫鞅听说他已经下葬,就西行来到秦国,秦孝公接纳并重用他。之后果然是秦国一天比一天强大,魏国一天比一天削弱。这不是公叔痤糊涂,而是魏惠王自己糊涂啊!糊涂人最大的祸患,就在于他自作聪明,把明明不糊涂的人视作糊涂。(此非公叔之悖也,惠王之悖也。悖者之患,固以不悖者为悖。)”魏惠王糊涂,这是毋庸置疑的。但在姚尧看来,公叔痤的糊涂,也同样是不容忽视的。
商鞅在公叔痤手下的职位,《史记》、《资治通鉴》记为“中庶子”,《吕氏春秋》、《战国策》记为“御庶子”,这两种在战国时期都是太子、丞相府中的家臣,而不属于国家的官员。公叔痤深知商鞅有奇才,却又迟迟不肯将他推荐给魏惠王,这也许与商鞅来魏国的时间不长有关,但更可能的是,公叔痤忌惮商鞅的才华,怕他夺走了自己的权位,就像他当年忌惮吴起一样。否则,公叔痤位高权重,出将入相,怎么也能给商鞅找到个适合他表现锻炼的机会。别的不说,公叔痤在浍北之战得胜归来时,在魏惠王面前夸奖了巴宁和爨襄,难道就不能顺带着夸奖商鞅吗?如果公叔痤平日里经常与魏惠王谈及商鞅,魏惠王自然会有印象,会多加留意。可是公叔痤始终把商鞅留在自己的丞相府做家臣,直到临死前才在病榻前将他推荐给魏惠王。公叔痤既没有历数商鞅的优点,更没有展示商鞅的功劳,甚至都没有把商鞅叫来当面向魏惠王郑重推荐,就直接要魏惠王把国家大政全部交给一个自己听都没听过的中庶子,这怎么能不让魏惠王感到吃惊困惑?别说魏惠王接受不了,满朝文武也都不可能接受,多半是要把这理解为公叔痤的私心。因此,魏惠王当时的沉默不语是非常自然的,而在看到魏惠王沉默不语后,公叔痤本应该详细阐述自己之所以强力推荐商鞅的理由,然后说:“即便您不能一开始就让卫鞅当宰相,但至少也要给他个合适的职位,待其表现良好后再酌情提拔。”可是公叔痤却话锋一转,说:“如果您不重用卫鞅,就一定要杀了他。”当时,魏惠王的思路正处于公叔痤推荐卫鞅的错愕之中,现在又听到让他更加错愕的说法,所以他会觉得公叔痤是因为病势沉重,以致于脑子不清楚而胡乱说话,这同样是顺理成章的。可见在这段对话中,犯错误的不在于,至少不主要在于魏惠王,而在于公叔痤。但是,魏惠王也同样有很大的问题。如果他真是个爱才之人,事后就应该会思考,毕竟“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公叔痤在临死前反反复复提到卫鞅,应该不会毫无缘由。即便当下不能真让卫鞅接班做宰相,至少可以把他召来见一见,聊一聊,看看公叔痤为什么对他这么器重。如果发现卫鞅确实有独到之处,就安排在自己身边考察一段时间。可惜的是,魏惠王没有采取任何后续动作,这充分说明他并非真正爱才之人,因此也根本不在乎会错过大贤。
魏文侯在位时任用的两个宰相,魏成推荐了卜子夏、田子方和段干木三位大贤,翟璜推荐了吴起、乐羊、西门豹、李克、屈侯鲋五位能臣。正是在这些贤士能臣的辅佐下,魏文侯才将魏国打造成天下霸主。可是公叔痤在魏武侯和魏惠王两朝任相二十余年,除了在临死前匆匆忙忙推荐商鞅外,居然没有推荐过任何在后世能留下名字的贤才。其实,文侯去世后的魏国不但不缺乏贤才,反而是有不少旷世奇才的,甚至他们还一度与魏国君相的关系非常亲密,原本是有望成为魏国栋梁的。然而,这些贤才最后都不得不离开了魏国,甚至是因遭到无端构陷和残酷迫害后离开魏国,最后成为魏国的心腹大患。吴起在遭到魏国宰相公叔构陷后逃往楚国,当上了楚国的宰相。后来魏赵交战时,吴起率领楚兵救赵,大败魏军。商鞅在公叔痤死后因得不到魏惠王的任用而前往秦国,通过变法使秦国成为天下最强大的国家,后又率领秦军完全夺回了河西之地。还有,孙膑在遭到魏国大将庞涓的陷害后逃到齐国,被齐威王任命为军师,辅佐大将田忌先后在桂陵之战和马陵之战两次击败魏军,迫使庞涓自杀,俘虏魏军主帅太子申。范睢原本是魏国中大夫须贾的家臣,遭到须贾和魏国宰相魏齐的陷害后逃到秦国,被秦昭王任命为宰相,为其定下远交近攻的战略,使得魏国遭到更多来自秦国的进攻和压力。魏文侯把全天下的贤才汇集到自己的国家,故而成为天下霸主。可是,当他的不肖子孙继位后,却是把自己国家的贤才一个个逼到敌国,这又怎么可能不导致国家衰败呢?
公元前年辛酉
周显王九年
本年无记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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