驰名中外的赵氏孤儿故事,居然是虚构的?而且,司马迁很可能明明知道这个故事并非史实,却坚持把它写进《史记·赵世家》,这是为什么?他是个很容易上当的人吗?
上一节我们讲了《郑世家》,这一节我们讲《赵世家》《魏世家》和《韩世家》。
我一提三篇世家的名称,读者朋友一定会问:你为什么要把《赵世家》《魏世家》和《韩世家》三篇,放在一起讲?
因为这三家,赵、魏、韩,原本是一家,都属于中原土豪—晋国,他们的主人,原本都是给土豪国君打工的。后来三家依仗各自的势力,强强联合,先把跟自己差不多吨位的晋国的其他三个大户—范氏、中行氏、智氏,先后搞倒,然后把主人家晋国也搞倒,还打土豪,分田地,分了主人的田地和家产,各占一份,自己过小日子了,这就是三家分晋。
影印蒙古中统二年刻本《史记》里的《赵世家》卷端(选自《中华再造善本》)
三家分晋之后,三家就反客为主,自己做主人了。而三家的关系,也发生了革命性的改变,原先的三方合作,变成三家争斗。时不时地,还有东边的齐国和南边的楚国来掺和,最后是西边的秦国趁虚而入,各个击破,三晋大地,尽数归入了秦国的囊中。
因为《赵世家》《魏世家》和《韩世家》记录了三家这般合而分、又分而合的复杂过程,所以我把它们放在一起讲,有对比和照应,也许更好些。
那么,接下来的第二个问题就是,《史记》的《赵世家》《魏世家》和《韩世家》三篇,是依据什么样的史料编写而成的?
这个比较复杂。因为三篇的来源各有不同。到目前为止,研究得最多的,是《赵世家》。
日本有一位学者叫藤田胜久,曾对《史记》的几篇重要世家的史料来源做过深入的研究。他的结论是,《赵世家》战国以前的部分,主要是根据传世的世系资料、《左传》和传说编写而成;《赵世家》战国以后的部分,在世系和系年方面,依据的可能并不是《史记》里常用的秦记,而是来源于赵国首都邯郸的第一手史料。而《赵世家》里出现的某些纪年,跟《史记》其他有关篇章的记录相比,会有一年的差异,可能也不是写错了,而是因为赵国当时所用的历法,跟秦国不同,不是以十月为岁首的。
但《赵世家》也是引起争论最多的《史记》世家篇章,而争论的焦点,集中在著名的赵氏孤儿的故事。
影视剧照赵氏孤儿
赵氏孤儿的故事,我想大家都熟悉。《赵世家》记录的情节,是晋景公时期的大夫屠岸贾,追究《晋世家》里讲过的那位“赵盾弑其君”的大臣家族的责任,对赵氏实施灭族政策,赵盾的儿子赵朔,在一个叫下宫的地方被害。赵朔死的时候,他太太已经怀了孩子。孩子生下来以后,赵朔的门客公孙杵臼和朋友程婴,设计了个调包加假告密的计谋,先由公孙带着假赵氏孤儿自我牺牲,再由程婴带着真赵氏孤儿拼死隐藏,最终在晋景公晚年反败为胜,不仅灭了屠岸贾家族,还让成年后的赵氏孤儿赵武,重新获得赵氏宗族的田地城池。事成之后,程婴为了报答九泉之下的主人和老友,也自杀了。
赵氏孤儿的故事,不仅在中国家喻户晓,18世纪还传入欧洲,为西方所知。而《赵世家》有关的文字,就是现在我们可以找到的这个故事的最早记录。不过,清代以来,不止一位学者研究《赵世家》里记载的这个故事,得出的结论却是:它是虚构的,不真实的。
18世纪法国马若瑟翻译的法文版《赵氏孤儿》(收入杜赫德编《中华帝国志》第3卷)
为什么呢?清代乾嘉学派的代表人物赵翼,在他写的《陔余丛考》一书里,对此事做过详细的考证。简单地说,主要有三个方面的证据,证明赵氏孤儿的故事不是历史事实:第一,屠岸贾这个人是突然出现的,而且地位不高,却可以随便杀晋国大臣,很可疑;第二,赵氏孤儿赵武,在《左传》里出现过,但并不是赵朔的遗腹子,而是赵朔活着的时候就生下来的;第三,公孙杵臼和程婴,在历史文献中,都是来无影去无踪的人物。
赵翼的考证很有逻辑,可谓滴水不漏。但他说太史公是“好奇之过”,才把这么个虚构的故事塞进《赵世家》,却似乎总有点儿牵强。
首先值得注意的是,在《晋世家》里,太史公记了有关赵氏孤儿赵武被发现而恢复田邑的史事,却对那个极富戏剧性的赵氏孤儿故事只字未提,当然也见不到屠岸贾、公孙杵臼和程婴的名字。从《赵世家》的纪事顺次看,赵氏孤儿故事出现之前和之后的史事,大都可以在《左传》等传世文献里找到源头。也就是说,太史公在写《赵世家》时,其实是知道那些有更明确的史料来源的有关赵武的记录的,但他就是不用,而坚持要用这个很可能他也知道并非史实的赵氏孤儿故事。
为什么要这样做呢?难道果真如日本的另一位著名的《史记》研究专家宫崎市定所说,在史料方面,面对新奇的故事,司马迁是个很容易上当的人吗?
这里涉及第二个值得注意的问题,就是这个赵氏孤儿的故事,究竟来自哪里?这篇《赵世家》,究竟是谁主笔写的?
顾颉刚是中国最早对《赵世家》的主笔者做过研究的历史学者。在他写的《史林杂识初编》一书里,收了一篇题为《司马谈作史》的论文,文中指出,《赵世家》里记载的很多奇特好玩、匪夷所思的故事,比如造父给巡游四海的周穆王当马车司机,比如赵简子做梦,梦见上帝送给他一条外国狗,又比如赵武灵王梦见处女弹琴唱歌,当然还包括赵氏孤儿故事,等等,诸如此类,不见于一般的春秋战国文献的故事,都应该是司马迁他爸司马谈,从自己的好朋友——“冯唐易老”的那个冯唐的儿子冯王孙那里听来的。因为《赵世家》最后的“太史公曰”开头,就有“吾闻之冯王孙”怎么怎么的话,而从年辈上推算,这里的太史公,不可能是司马迁,只能是司马谈。
因此,我想除了保留难得的有关赵国史的传闻,司马迁在为《史记》统稿时,最后让赵氏孤儿这个可能并不真实的故事,留在《赵世家》里,也有一点保留他父亲遗墨的意思吧。当然,其中应该还有更深的意味,我们留到最后再说。
相比之下,《魏世家》和《韩世家》的史料来源似乎都要明确简单些。
我们先说《魏世家》。《魏世家》的编纂,主要依据是《左传》《国语》《国策》,此外也用到了《孟子》和《吕氏春秋》。
影印蒙古中统二年刻本《史记》里的《魏世家》卷端(选自《中华再造善本》)
以这些史料为基础,《魏世家》所呈现的魏国大事,在三家分晋之前,最耀眼的是魏文侯的故事。而魏文侯故事里特别引人注目的,是他对于人才的尊重。
魏文侯时代,出现在《魏世家》的人才,有子夏、段干木、田子方和吴起。据说魏文侯“受子夏经艺”,也就是在儒家经典的学习方面,拜子夏为师。又说:“客段干木,过其闾,未尝不轼也。”意思是请段干木来做自己的客卿,每次经过段干木住的小区,都在专车上起身站立,扶着车前的横木,深情地向段干木住的地方行注目礼。顺便说一下,这个“轼”字,在古籍里也写作“式”,是指车前的横木。而宋代文学家苏轼,字子瞻,这个“子瞻”的意思,就是源自魏文侯敬段干木的这一则典故。
魏文侯看中的人才里,还有一个叫李克的门客,特别能说金句,像“家贫则思良妻,国乱则思良相”,就出自这位李先生之口。当文侯问李克:“咱们的丞相,目前有两个人选,一个是我弟弟魏成子,另一个是翟璜,您看我们选谁好啊?”这位李克巧妙地避开了对具体人选的讨论,而教给文侯一套很实用的选人办法,就是著名的“五视法”。他说:
居视其所亲,富视其所与,达视其所举,穷视其所不为,贫视其所不取。五者足以定之矣,何待克哉。
意思是平常时候看他亲近谁,富了看他拿什么东西给人,发达了看他举荐什么人,落难时看他不做什么,贫困时看他不拿什么,这五个方面,足可以判断一个人了,哪里还需要我李克来说啊。
三家分晋之后,《魏世家》里所记的魏国大事,集中在魏惠王时期。其中写了齐国的孙膑围魏救赵,败魏桂陵。也写了著名的马陵之战,齐虏魏太子申,杀魏将军庞涓。这些故事的来源,是《战国策》的《魏策》一系的史料。不过,战国时代的军事家里,有一位叫孙膑的,跟写《孙子兵法》孙武不是同一个人,以前很多人不知道。一般认为先秦军事家里,只有一个孙子。直到年,在山东临沂的银雀山汉墓里,同时出土了《孙子兵法》和《孙膑兵法》的竹简本,孙膑实有其人,才被学界普遍接受。
《魏世家》写梁惠王,还写到了孟子见惠王,劝说他“君不可以言利”。这显然是用了先秦儒家典籍《孟子》里的记载。《孟子》里的惠王,不叫魏惠王,而称为梁惠王,这是因为魏国最初的首都在安邑,后来从安邑迁都到了大梁,所以魏王在人们的口中也变成了梁王。而魏国之所以要迁都,是因为安邑靠秦国太近,容易受到攻击。但即便迁都到了大梁,秦国最后还是用灌水的办法,冲垮魏都城墙,俘虏魏国末代国王假,把魏给灭了。魏国的末路情节,司马迁之所以能写得如此详细生动,我们看《魏世家》最后的“太史公曰”可以知道,那是因为他曾亲赴大梁,在已成废墟的魏国故都采访过。
山东临沂银雀山汉墓竹简《孙子兵法》(选自《银雀山汉墓竹简(壹)》,文物出版社,年)
山东临沂银雀山汉墓竹简《孙膑兵法》(选自《银雀山汉墓竹简(壹)》,文物出版社,年)
我们再看《韩世家》。《韩世家》在赵、魏、韩三篇世家里,篇幅最短,所用史料也最有限。
但是,耐人寻味的是,在《韩世家》的前半部分,也就是三家分晋之前,跟《赵世家》一样,其中有赵氏孤儿的故事。尤其值得注意的是,《韩世家》在写了韩国先祖韩厥当年不站队在屠岸贾一边,而帮助赵朔逃亡的情节之后,又在最后的“太史公曰”部分,说:“韩厥之感晋景公,绍赵之孤子武,以成程婴、公孙杵臼之义,此天下之阴德也。”并把韩能够跟赵、魏两家一起当诸侯、延续十多世,归结为韩厥的功劳。而《太史公自序》里为《韩世家》写提要,开头就说“韩厥阴德,赵武攸兴”,也是同样的意思。
三家分晋之后,《韩世家》里写到了郑国和韩国的关系,韩灭郑,并把首都都迁到了原来是郑国首都的新郑。不过像《魏世家》曾提到,魏安釐王十二年,信陵君无忌说“今韩氏以一女子奉一弱主”,就不见于《韩世家》记载。从时间上看,信陵君所谓的弱主,应该是《韩世家》里出现过的韩国末代君王韩王安的父亲桓惠王。
好在《韩世家》记录不够详细的部分,今天已经被考古发现弥补了。自20世纪90年代以来,在河南新郑的郑韩故城遗址的周边地区,相继发现了战国时期韩国的九世侯王陵墓群,共计十一处、二十八座陵寝。其中的胡庄大墓,考古发现有三重的地下围墙,棺椁的外形是前所未见的带有三角斜坡屋顶的式样,车马坑出土的车具也颇为讲究,墓主人据说很可能就是韩桓惠王。可见虽然是个弱弱的主子,讲排场的风气一如既往。
影印蒙古中统二年刻本《史记》里的《韩世家》卷端(选自《中华再造善本》)
最后我想特别说明的是,无论是司马谈还是司马迁,撰写赵、魏、韩三篇世家时,整体上遇到的史料缺乏的问题,是超乎我们想象的。由于赵国是秦始皇的母家,邯郸方面的史料,因此部分避免了焚书之灾,在六国中比其他五国的史料保存得相对较多,是《赵世家》得以比《魏世家》《韩世家》篇幅更长,内容更丰富的前提。但《赵世家》和《韩世家》把真实性存在明显疑问的赵氏孤儿的故事,都放在了显著的位置,理由却不在史料的多寡,而是故事本身的指向。在一个价值观混乱、政局极度不稳的时代里,具体的君王和国家其实都已经难以成为个人切实的依靠,支撑个人行为的最重要的价值指向是什么?太史公父子通过叙事表达了他们的意见,那就是:超越眼前利益,看得更远一点,积德行义,历史会在你的身后,按照你所期待的样子前进。
(本文节选自陈正宏著《血缘:〈史记〉的世家》,中华书局年4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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