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中科白癜风医院价格 https://jbk.39.net/yiyuanzaixian/bjzkbdfyy/白马将军,既是中外历史上一种真实而显著的存在,也是我国古典戏曲小说中一个不大但恒久的叙事亮点,与之相关联的是对英雄的向往礼赞。连环画《白马将军》那种三军列阵、一将突前、双方大战三百回合的宏大交战场景,那白马白袍、银盔银枪的勃勃英姿与横扫千军的无畏气概,都令人血脉偾张,令人陶醉于审美愉悦中,浑然忘却去考量人物事件之真伪。其是一种并不限于汉语的文学呈现,是一种追求极致的传奇笔墨,塑造了不少俊伟侠义的人物形象;又不无简单化、反智化倾向,把残酷的战争描绘得等同儿戏,复以类乎市井角力的程式化表演,遮蔽了古人深邃丰富的军事思想与谋略。从《淮南子》的“将军不敢骑白马”,到《西厢记》《三国演义》的白马将军,再到《金瓶梅》中西门庆骑着白马招摇过市,依稀可见那挥之不去的白马情结,可见将人物抽离历史场域的演绎,也能见出其在虚构世界中向社会现实的回翔——一个文学意象的生成衍变之迹,牵连着人文统绪与审美意趣,从来都不会是单向的。1先贤笔下的“白马”,应不仅仅是白色的马,而特指英挺健捷、通体洁白的神骏。《穆天子传》所记周穆王的“八骏”,以毛色标名,其中的白意即白骏马。喜爱纯良隽逸的动物为人类之天性,如白鹿、白狐乃至白狼等,如历朝君王所重的白鹰海东青,如清代的“九白之贡”,似也不若白马喜好之普遍。军事天才拿破仑最流行的画像,是骑着一匹前蹄腾空的白马,而我们的近邻俄罗斯亦有此好:年自巴黎撤军回国,近卫军上校沃尔康斯基身跨白马最先通过彼得堡凯旋门;卫国战争胜利后的红场大阅兵,朱可夫骑着白马驰过一个个受阅方阵,庄严威武中透出几分飘逸。拿破仑画像或者可以说:人类社会普遍存在着一种“白马情结”,文学艺术作品乃至历史文献中有一个“白马意象”,几乎不分族群和国家,跨越时空,一直延续至今。以我国最早的诗歌总集《诗经》为例:《周颂有客》的“亦白其马”,被认为是讲述宋微子乘白马来朝周天子之事;《小雅白驹》四节,皆以“皎皎白驹”起兴,余冠英先生释为留客惜别,为此将客人的马拴起来,一个骑着白马的翩翩佳公子形象跃然纸上;而《小雅四牡》的“啴啴骆马”,即白马黑鬃,记军人辛勤王事,由四匹白马的剧烈喘息转而写驭手思家难归,字里行间流淌着浓重的艰辛疲累,未写战场厮杀,单是离乡背井的奔波驱驰就难以承受了。不知算不算是一道思维之弧,古人从喜爱白马、珍惜白马,竟至于发展到所谓的“白马之盟”,听起来很美,却是在盟誓时杀白马而饮其血。《史记张仪列传》有“刑白马以盟洹水之上”,而汉高祖在世时曾经召集重臣,“刑白马盟曰:非刘氏而王,天下共击之”。刑白马,即登坛宰杀白马,是为歃血为盟的最高规格。后世“刑白马”设誓的重大事件颇多,如唐太宗有“渭水之盟”,与进逼长安的突厥首领颉利“刑白马设盟”,一扫笼罩长安的战争乌云;辽宋有“澶渊之盟”,杀白马祭天,结为兄弟之国,百余年未再发生大的战事;后来在明清之交,女真族崛起于东北,也曾多次与相邻的蒙古部落“刑白马乌牛”,缔结军事同盟。连环画《澶渊之盟》没能读到对“刑白马”过程的具体记述,证之以草原民族杀马祭天的场景,可知极为血腥。强健骏美一变而为血污支离,可怜的白马,缘此又在文化记忆中刻下一道不祥印痕。《史记》以“白马素车”为秦朝丧亡之象征:“秦王子婴素车白马,系颈以组,封皇帝玺、符、节,降轵道旁。”而传说伍子胥死后为钱塘神,英魂驾白马素车往来江上,化为层层叠叠的钱塘潮。元王逢《钱塘春感》有“白马素车江海上,依然潮汐撼西兴”句,抒发对英雄蒙冤的惆怅。如果说白马情结较多基于对美好事物的珍重惜爱,是对速度、力量与豪放气概的嘉许,而白马意象则包容甚多:高坛会盟时,被砍头剥皮、割颈沥血的白马;王朝沦亡时,载着低眉顺眼、颈挂符玺的亡国之君的白马;远征途中疲累不堪、呼哧带喘的白马,以及它那同样狼狈的主人……三国时曹植有《白马篇》,写一位出身北国白马少侠,兹节引几段: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借问谁家子,幽并游侠儿。少小去乡邑,扬声沙漠垂。宿昔秉良弓,楛矢何参差。控弦破左的,右发摧月支。仰手接飞猱,俯身散马蹄。狡捷过猴猿,勇剽若豹螭。边城多警急,虏骑数迁移。羽檄从北来,厉马登高堤。长驱蹈匈奴,左顾凌鲜卑。弃身锋刃端,性命安可怀?父母且不顾,何言子与妻……杨力舟绘《白马篇诗意图》揣摩文句,所写应是一位白马将军了,西征北战,英勇御敌,而重点却落在其难保身家性命,“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令人钦敬,也令人感慨唏嘘。或是觉得曹子建的诗意过于低回,李白创作了《白马篇》五首,纵笔濡染一种豪壮风貌:“龙马花雪毛,金鞍五陵豪。秋霜切玉剑,落日明珠袍。”“发愤去函谷,从军向临洮。叱咤万战场,匈奴尽奔逃。”最后却写功成归来,不肯做官,重过狂放不羁的日子,寄寓着诗人理想的生命范式。白马,是诗人反复吟咏的主题,再看杜甫笔下的《白马》:白马东北来,空鞍贯双箭。可怜马上郎,意气今谁见?近时主将戮,中夜商于战。丧乱死多门,呜呼泪如霰。一匹白马自战场归来,空鞍,负箭,主人不知死活,不知身在何处。比起李白的驰骋遐思、信笔挥洒,在战乱中播迁无定的老杜更贴近生活。诗中所叙也是一位白马将军,或即“主将”,但全不去写出兵时的意气鹰扬,不写战场上的英勇搏击,满纸皆是丧乱和死亡气息。《杜工部集》与诗人的白马情结相连接的,是多重的白马意象,又常常由马及人,马与人一体,重在写人。曹植、李白、杜甫都是如此,各有擅场,而以老杜之作最为真切感人。2前面所引白马诗,几位守卫边疆、战死沙场的主人公都可能位居将军,所重却不在为某人作传,不具姓名。而在群雄争杀的东汉末年,真的出现了一位白马将军——辽东属国长史公孙瓒,在世时雄踞一方,死后亦史上留名。公孙瓒出身官宦门第,“世家二千石”,略如九卿、刺史、郡守的等级,但由于乃母为妾室,只能从小吏做起。其人“美姿貌,大音声,言事辩慧”,渐受重用,被任为长史。是时汉室衰微,东北部的鲜卑、乌桓等经常袭扰边地,一次公孙瓒率数十骑巡行塞下,猝然与数百鲜卑骑兵相遇,见难以脱身,即与属下相约死战,率先持长矛冲向敌阵,杀伤众多,己方也伤亡过半。公孙瓒经此一战名声大震,升为骑都尉,浴血征杀,曾陷入重围,历两百多天才得以艰难返回。《后汉书》记述交战实况:“瓒深入无继,反为丘力居等所围于辽西管子城,二百余日,粮尽食马,马尽煮弩楯,力战不敌,乃与士卒辞诀,各分散还。时多雨雪,队阬死者十五六,虏亦饥困,远走柳城。”电视剧《三国演义》中公孙瓒剧照置于死地而后生,实非侥幸。此后公孙瓒官拜降虏校尉,封都亭侯,掌领重兵,开始在形式上大搞排场,不光自己骑乘一匹白骏马,贴身近卫也一律换成了白马。传曰:每闻有警,瓒辄厉色愤怒,如赴仇敌,望尘奔逐,或继之以夜战。虏识瓒声,惮其勇,莫敢抗犯。瓒常与善射之士数十人,皆乘白马,以为左右翼,自号“白马义从”。乌桓更相告语,避白马长史。乃画作瓒形,驰骑射之,中者咸称万岁……就这样,公孙瓒成了胡汉闻名的白马将军,一班亲卫则号为“白马义从”。义从,归义从命,本指胡羌各部归附汉廷之人,此处用以形容那些追随效命的勇士。公孙瓒曾读书山中,不会不去研读《孙子兵法》,却将“能而示以不能”一条丢在脑后。果然,乌桓首领在告诫属下回避“白马长史”的同时,也将其画像作为靶子,命所部精骑熟加识别和演习箭法,谋划着搞一次斩首行动。让亲随统一骑乘白马,是一种炫耀夸示,其实也是一种障眼法,有着保护主帅的作用。史称公孙瓒的白马义从为数十名善射之士,临战时分为左右翼,重在随扈与捍卫主帅。而到了王粲的《英雄记》中,其数量陡然激增:瓒每与虏战,常乘白马,追不虚发,数获戎捷,虏相告云:“当避白马。”因虏所忌,简其白马数千匹,选骑射之士,号为“白马义从”。与曹植并称“曹王”、被刘勰誉为“七子之冠冕”的王粲,此处弃史笔而入于传奇一路,写得不免夸张。《王粲集校注》白马之为世所珍,第一位的原因当不仅在其神骏,还在于数量稀少。以邻近游牧部落的地缘优势,公孙瓒可以为亲从配备几十匹白马,应难以组建数千骑的白马兵团。白马将军公孙瓒的结局很悲惨。生性的残忍嗜杀,在官场的争名趋利,掌权后的“不恤百姓,记过忘善,睚眦必报”,杀害旧主刘虞一家老小的恶劣行径,以及越来越强烈的疑忌之心,注定了众叛亲离的结局。所建易京被攻破之际,公孙瓒缢死姊妹妻子,引火自焚,其白马与那些个“白马义从”,均不知所终。历史上的白马将军,地位更高、名声更糟的是侯景。此人狡黠狠鸷,一生叛附无定,先后做过北魏的定州刺史、濮阳郡公,南梁的河南王、大将军,叛乱后残破建康城,饿死梁武帝,逼娶溧阳公主,自称“宇宙大将军”,篡位自立,兵败后尸骸无存。《南史贼臣传》述其生平大略时,不忘记一笔他的白马故事:先是大同中童谣曰:“青丝白马寿阳来。”景涡阳之败,求锦朝廷,所给青布,及是皆用为袍,采色尚青。景乘白马,青丝为辔,欲以应谣。《南史》以地位论,侯景不仅可称白马将军,还可号称白马郡公、白马王、白马天子,后世却呼为“白马小儿”,为何?皆因侯景志大德薄,品性残暴卑污,又迷信儿童谣谶,竟然也应谶做了几天伪汉皇帝,便将白马将军与黄口小儿之谣谶相牵接,构成一个谑且虐的语词组合。侯景之后,福建出现一位颇具人望的白马将军,即历仕唐、后梁和后唐的王审知。审知起家垄亩,与两个哥哥历经战阵,皆至高位。《新五代史闽世家》记述王审知在位时敬贤爱民,实施德政,能于天下大乱之际坚拒分裂自立,也比较注重亲情,传曰:“审知为人状貌雄伟,隆准方口,常乘白马,军中号白马三郎。”着此一句,则知他的两个哥哥大约不骑白马。史上的白马将军当然不止上述几人,而白马也非武将专属,皇亲国戚与文臣乃至于江湖好汉均可骑乘。如东汉初曾任光禄勋、太子太傅的张湛,就喜欢骑着白马上朝,也喜欢当面犯颜谏诤,被汉光武帝称为“白马生”,明显带有揶揄的意味。3《淮南子笺释》《淮南子》是一部智慧之书,如《说山训》此处,讲的是趋利避害与和光同尘,兹多引几句:将军不敢骑白马,亡者不敢夜揭炬,保者不敢畜噬狗。鸡知将旦,鹤知夜半,而不免于鼎俎……是故不同于和而可以成事者,天下无之矣。大意是:将军不敢骑乘目标太显眼、易招致攻击的白马,逃亡者夜间行路时不敢举着火把,酒保不敢喂养咬人的恶狗。公鸡凌晨报晓,白鹤半夜鸣叫,却不免会成为砧板上的肉。所以说过于招摇,不懂得与环境相契合,不知时时处处保持谨慎低调,便做不成大事。《道德经》的“和其光,同其尘”,说的就是这个道理。具体到身临战场,尤其是领兵打仗的将军,从来都是凶险无比的,故《孙子兵法》开篇即强调用兵关系着生死存亡,必须极为审慎,“多算胜,少算不胜”,又说:兵者,诡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利而诱之,乱而取之,实而备之,强而避之,怒而挠之,卑而骄之,佚而劳之,亲而离之。攻其无备,出其不意。(《始计篇》)在许多亲历战阵的将军看来,在淮南王身边的智者眼中,主帅骑一匹白马,立于帅字旗下,使对手一望而知,最是一种招祸取死之道。公孙瓒虽未折于阵上,但后来自杀于围城之中,与其向来行事夸饰、不体恤属下也不无因果关系。叶雄绘公孙瓒白马将军公孙瓒是一个妄人,却也缘此由史入文,在小说、戏曲中都有一席之地。《三国演义》对他的描述与史传略同,只有写到“白马”时采用王粲的说法,事在第七回:次日,瓒将军马分作左右两队,势如羽翼。马五千余匹,大半皆是白马。因公孙瓒曾与羌人战,尽选白马为先锋,号为“白马将军”;羌人见白马即走,因此白马极多。而在接下来与袁绍的交战中,他的白马兵团没占到任何便宜,身边的执旗将被敌将麹义一刀斩杀,“大红圈金线帅字旗”也被砍断,“公孙瓒见砍倒绣旗,回马下桥而走”,麹义则紧追不舍。若非新来的赵云挺枪跃马冲出,格杀麹义,并直取袁绍,必然会是一场惨败,公孙瓒也将性命难保。简短一段叙事,也为“将军不敢骑白马”做了一个鲜活的注脚。在罗贯中笔下,白马将军公孙瓒只是一个过场人物,所领白马铁骑一触即溃。不少文章将赵子龙列为公孙瓒的“白马义从”,《三国演义》未及此事,甚至不去写其坐骑的毛色,重在描绘他的深明大义和忠勇。应该指出的是:该书中猛将如云,骏马无数,号称白马将军的仅公孙瓒一人,表现得庸碌不堪;而作者也未见对白马有何特殊偏爱,吕布的赤兔马,曹操的爪黄飞电马,刘备的的卢,甚至蛮王孟获的卷毛赤兔马,似乎都比公孙瓒的白马要高出一两个等级。连环画《长坂坡》曾有努尔哈赤父子从《三国演义》学习兵法的说法,以反间计害死明督师袁崇焕,应是有一些影子。但该书中叙及的多数阵法实在并不高明,总是两军相对列阵,总是主帅乘马立于大纛之下(诸葛亮则是坐四轮车,羽扇纶巾),交战前总是要先互相辩论或嘲骂几句,也总是各出一员大将斗勇斗狠……那会是真实的战争吗?那些个弓箭手只会看热闹吗?其时十连弩、车弩、床弩不断被发明并装备部队,难道不怕被弩手射中吗?此类描写,李庆西先生认为是受了戏曲的影响,颇有道理。宋元南戏、元杂剧多有取材于“三国故事”的剧目,民间书会也有“说三分”话本流行,可能影响到罗贯中的写作;而《三国演义》刊行后,又带动了一大批“三国戏”的诞生,尤其以京剧为多,脍炙人口。应是在长时间的互动过程中,丰富深邃的战争思想渐变为程式化表演,血腥味淡远,英雄气加重,残酷的战争演为纸上和舞台上的对垒。这种文学与艺术呈现自有价值,也构成了古典小说戏曲特有的审美韵致,只是离真实的战场越来越远了。《三国演义》毕竟是一部鸿篇巨制,作者罗贯中毕竟阅历深厚,是以其写战争,夸张中也多寓纪实之笔。如第五十八回“曹阿瞒割须弃袍”,虽不无戏剧化,却能传递出主帅被对方盯上的高度危险。邮票《三英战吕布》书中也不止一处写到白马,大多非记其雄健,而在描写其丧败:六十三回,刘备将所骑白马让给军师庞统,埋伏的敌军指称“骑白马者必是刘备”,“箭如飞蝗,只望骑白马者射来,可怜庞统竟死于乱箭之下”;七十一回,曹操白马金鞍,立于高阜看两军争战,被魏延一箭射中,“折却门牙两个”,幸得部将庞德救下;而就是这个武艺精强的“南安庞德”,七十四回“青袍银铠,钢刀白马,立于阵前”,结果被关公俘获后斩首。敢于骑白马的还有几位,情况好像都不太妙。文学化的白马将军,令读者印象深刻的还有《西厢记》里的杜确。与该剧主人公张生一样,此人出于唐代元稹的《莺莺传》,所不同的是:原作写杜确为廉使(相当于明清的按察使),与张生并不相识;王实甫则让二人成为同窗好友、八拜之交,复称杜确为白马将军,“官拜征西大将军,正授管军大元帅,统领十万之众”。如此改编,突出了作者对此一称号的推重,既为张生日后求兵弭乱作铺垫,也在老夫人那里极大地挣了面子。可顾此失彼,漏洞很多——其一,张生二十三岁,其同窗结拜兄弟应年龄相仿,纵然是武状元,岂能暴得大将军之类高位?其二,崔莺莺一家困居普救寺,孙飞虎起意抢亲,派一队亲兵前来带回即可,又何须全军出动?更为可笑的是大兵到后,“围住寺门,鸣锣击鼓,呐喊摇旗”,好像生怕别人不知要“掳莺莺为妻”,偏又是光说不练。刘凌沧绘崔莺莺其三,孙飞虎被张生派人转告几句话,就乖乖退出“一射之地”,静等三天,哪里还有一点抢亲的架势,哪里像一个统带乱军之悍将?其四,孙飞虎有“半万贼兵”,白马将军杜确也只是发兵五千,两边各引卒子上场,“骑竹马调阵”,甫一交手,孙飞虎即被“拿绑下”。其五,元稹写张生赴试不利,淹留京师,而剧中的他则是一举折桂,遮蔽了古代科举之途的万般艰辛,也开启戏曲人物取功名如探囊之先河;更觉胡闹的,是在张生中状元之后,即任河中府尹,“今朝三品职,昨日一寒儒”,完全无视文官体制历来具有的明确规定。谁能否认《西厢记》是一部伟大的艺术杰构呢?凡此种种,却也都是剧中存在的不合情理之处,呈现出一种无视历史真实、消解观众思维判断的反智化倾向。话又说回来,该剧写了缠绵悱恻的爱情,并以之作为唯一主题,所涉及的变乱与平乱情节,皆为烘托崔张二人的魂灵之爱而设,拈出上述几条,与其说是作者的疏失,不如说是当时写作之通病。白马将军在剧中为崔张爱情的保护神,是王实甫精心设计的一笔,却难称精妙——将元稹笔下的一个文过饰非的故事,更加虚幻化。剪纸《西厢记》4将军不敢骑白马,揭示出冷兵器时期战争的残酷性,体现了古代战争思想的智慧与务实,也凸显了古代文学作品,包括一些古典名著描写战争之谫陋悖谬。所谓反智,即不顾常理,违反带兵打仗的常识。可话又说回来,那也只限于浴血搏杀的战场,只要离开了死亡威胁,回归和平环境,置身于巡游与庆典活动中,又有何不敢呢?日常生活中的白马,常被视为权势与财富的标志。切近生活的《金瓶梅词话》则提供了另一类例证:只要兜里有钱,如西门庆之类的市井光棍,也可以弄一匹白马骑骑,以此吸引世人(不独女人)的目光。该书开始时未写西门庆有马,是以在街巷步行,才会被潘金莲的叉杆打在头上,引出一段恶姻缘。至第七回,想是为了迎娶富孀孟玉楼,手头尚拮据的他咬牙跺脚地买了一匹大白马,骑着先去杨家姑姑那里送礼,求得她的力挺,再去与玉楼相会,果然一举将堪称精明且有主见的孟玉楼拿下。顺便说几句:一些读者因西门庆凶横淫恶,将之设想得丑陋狰狞,实则大不然。在素来挑剔的潘金莲眼中,他是“张生的庞儿,潘安的貌儿”;而阅人甚多的李瓶儿,对之也是一见倾心,抵死缠绵。炫富遭人厌憎,却是万丈软尘中的不变话题,是很多人抑制不住的冲动。戴敦邦绘西门庆西门庆骑着白马在清河县城招摇过市,赴宴会友,洽谈生意,寻花问柳,约会情人,自也会成为一些女子的梦中情人。做了提刑副千户之后,西门庆“每日骑着大白马,头戴乌纱,身穿五彩洒线猱头狮子补子员领,四指大宽萌金茄楠香带,粉底皂靴,排军喝道,张打着大黑扇,前呼后拥,何止十数人跟随,在街上摇摆”。那份气势自与往昔不同,当地官衙和亲朋邻舍都来拜贺,“家中收礼接帖子,一日不断”。作者以四句诗抒发感慨:白马血缨彩色新,不是亲者强来亲。时来顽铁皆光彩,运去良金不发明。前两句出自南宋时所编《名贤集》,原为“白马红缨彩色新,不是亲者强来亲”。明初戏文《杀狗记》第二出,将首句改为“白马黄金五色新”。文字上微有差异,皆以白马为关键词,皆在讥刺趋炎附势。人情势利古犹今,实乃一种社会痼疾,一种人人憎恶又大多难免的久远叹息。西门庆绣像第三十八回,写蔡太师府的翟管家因西门庆赠送美女,回赠他一匹骏马,爱显摆的他立刻骑着去衙门,下班时被正职夏提刑看见,两人有一段对话:夏提刑见西门庆骑了一匹高头点子青马,问道:“长官那匹白马怎的不骑,又换了这匹马?到好一匹马,不知口里如何?”西门庆道:“那马在家里歇他两日儿。这马是昨日东京翟云峰亲家送来的,是西夏刘参将送他的……”接下来,夏提刑在啧啧叹羡后话头一转,扯起自己的马病了,只得借别人的马来骑。西门庆何等通透,当即表示要送给他一匹黄马,而且是到家后就让小厮送去,至于老夏点了名的白马,则决不相送。几日后西门庆往东门外玉皇庙,骑的又是大白马——高头点子青马虽来自西夏,善能长行,毕竟不如白马那样引人注目,是以骑上几天又换了回来。作者年在中国作协第九次代表大会上无论是在文学作品或历史著作中,白马,都被较多地赋予了一种象征意义。因为胯下骑一匹白马,几乎所有的白马将军都被涂抹上一层传奇色彩,化为一种多棱面的审美意象。而“将军不敢骑白马”的格言,则提醒我们重新观照古典文学中的战争书写,尤其是戏曲舞台上的两军交战场面。其是传奇的、简洁的、唯美的,也是臆造和反常识的,普遍存在于文艺创作中,虽经典名著亦难幸免。反思应是学习和传承的题内之义,客观评价前贤的作品,抉剔文学经典中那些白玉之微瑕,当是对优秀文化传统更为敬重的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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