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门阵》小序张秀熟作为《龙门阵》的序，还是摆一摆龙门阵吧！
一天，座上来了两个客，一个老者，一个少者。我问老者："最近又写了些什么？"他说："写了一点关于张献忠的轶事，有种丛书叫《龙门阵》，快要出版，被索取去了。"
少者似乎听了很是惋惜，向老者说："先生的作品，怎么会让《龙门阵》发表呢？"话遂寂然。
仅隔一天，四川人民出版社来了一位同志，果然谈到《龙门阵》，并且再四请求我为之写一篇序言。
我非常怕写文章，边听边是推辞。
但后来终于答应了。一则感到这是我省出版界同志们大胆解放思想，冲破旧藩篱，值得予以支持。
二则想起昨天所遇青年的见解，需要来一个争鸣。
三则我忽然发生一种警觉：一生何曾离开过龙门阵，但对龙门阵却还不曾作过认识，真有如"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现在借这个机会，也正好把"龙门阵"认识一番了。事物一经探讨，道理都是无穷。
我第一个认识到的：龙门阵在广大人民群众中惊人的普遍性。只要两个能互通语言的人在一起，就有龙门阵。
而且它还是构成人们社会生活的一个重要因素。不论是城市农村，不论是飞天航海，不论是广厦高楼，不论是竹屋茅舍，龙门阵普遍到任何一个角落。
不论男女老少，劳心劳力，文化高低，职级种类，龙门阵普遍到任何一个人。
或则车笠旧侣，或则萍水相逢，机缘偶合，有心无心，触景生情，话发天籁，于是三三两两，自然而然，聊聊天，摆摆条，进而说说笑，又进而谈谈心，不知话从何处起，也无所谓如何收场。
但觉过眼烟云，一阵清风，身心劳烦顿消，带来轻松愉快。
我第二个认识到的：龙门阵所涉及的范围是多么广阔，所触及的内容是多么深刻丰富。
婴儿还在襁褓，母亲催眠便哼哼"小宝宝"、"萤火虫"。
渐渐稍有知识，便要老祖母摆摆"红鸡公"、"熊家婆"。
随着年龄稍长，就要听神仙、鬼怪、战斗、惊险，"哪吒闹海"、"嫦娥奔月"就成为好题材；儿童辨日，连孔丘也不能答对。到了青年，事物接触面愈广阔，愈要求探寻真理。
日月星辰，风云雷雨，地水火风，飞潜动植，五湖四海，天南地北，古往今来，人情世态，乃至文化科学，工艺美术，板桥流水，古寺颓垣，一切自然现象、社会现象，无一不是龙门阵的谈资。
又正因为摆的是龙门阵，可以无拘无束，抒玄想，发冥思，窃窃私语，娓娓清谈，百家同异，自抒我见；上天下地，各展胸怀。
尽管《春秋》早经笔削，还须重新正确评价古人；但问经济执行效果，不妨泛论政策利弊得失。
正因为这样，古今人谁不从龙门阵增广一些知识，谁不从龙门阵打开几许心窍，谁不从龙门阵得到一些有形无形的教益。
我第三个认识到的：龙门阵之所以有这样的功效，正因为它是"龙门阵"。
它不是法意讲经，它不是课堂说教，它不是宣传讲演，它不是预定了一个调子制定了些条条框框，它不是阐发一个经典教条空谈理论，它更不是什么辩论会、学术会要分一个高低，作一个结论。
因此，不管什么样的龙门阵，都无任何固定形式，聚散来自偶合，交谈出于兴会，唯其心无顾虑，就真能做到杨所欲言，唯其胸无预谋，就容易摊开心里真话。
赞成反对，喜怒哀乐，观点立场，正确错误，内心深处平时讳莫如深的思想感情，每在龙门阵中自动地有意无意泄发出来，或浇却块垒，或呼吁将伯（《毛诗》将伯助予），这真是龙门阵特有的功效。
而且旷观今古，在人与人纷争中，国与国对立中，每有箭在弦上，机触即发，已非口舌雌黄所能争，已非是非曲直所能辨。而若洞察敌情，抓紧时机，双方敞明立场，灵活由我运用，一席安详对话，几度亲切密谈，就可转吴越为同舟，化干戈为玉帛，缓和当前之危机，转变世界之局面，这是最高度的政治艺术，周恩来总理于此前无古人！
中国民族，自来就有善摆龙门阵、善用龙门阵的优良传统。《尚书》、《左传》、《国语》、《战国策》之所记录，《史记》、《汉书》以降，直到诸子百家、三教九流、稗官野史之所采集，畅谈龙门阵，世界有谁能抗衡？孔丘道貌岩岩，而三四弟子淡心，独许曾晰暮春旅游、浴沂风零的一段佳话。孟轲最善编故事，把舜弟象阴谋杀兄夺嫂描绘得眉目传神，还有附加一段子产受骗，陶陶然乐得"得其所哉！得其所哉！
"不管这是否合乎艺术的真实，历史的真实，但在当时却也对他的门弟子万章之徒起了教育作用。不要小视龙门阵！世间许多大道理正寄寓在许多小情节之中
一九八○年八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