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州学派创始人王艮本一介布衣,却怀有强烈的圣人情结和担当意识。早在正德六年,二十九岁时,“一夕梦天坠压身,万人奔号求救。先生独奋臂托天而起,见日月列宿失序,又手自整布如故,万人欢舞拜谢。”后来他又将这潜意识中的圣人情结发展成有意识的追求,“大丈夫存不忍人之心,而以天地万物依于己,故出则必为帝师,处则必为天下万世师。出不为帝者师,失其本矣,处不为天下万世师,遗其末矣。进不失本,退不遗末,止至善之道也。”在王艮的感召下,一大批平民出身的学者登上了历史舞台,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也是历来争议最大的,便是以颜山农、何心隐为代表的所谓“狂侠派”。
黄宗羲说:“阳明先生之学,有泰州、龙溪而风行天下,亦因泰州、龙溪而渐失其传。泰州、龙溪时时不满其师说,益启瞿昙之秘而归之师,盖跻阳明而为禅矣。然龙溪之后,力量无过於龙溪者,又得江右为之救正,故不至十分决裂。泰州之后,其人多能以赤手搏龙蛇,传至颜山农、何心隐一派,遂复非名教之所能羁络矣。”“非名教之所能羁络”如何理解?下面我们从“狂”和“侠”两个方面来分析一下。
一、泰州学派之“狂”。“狂”的第一个表现是具有强烈的圣人情怀和救世热情。泰州后学多布衣,他们甘居素位,却又有积极救世、勇于承担的“出位之思”,这是泰州学派为最突出的特征。王艮身为平民,却要“出必为帝者师,处必为天下万世师”,这与传统知识分子的“士民之分”的传统观念有强烈反差,所以他与王阳明初次见面即对此发生争辩:“夫子曰:‘君子思不出其位。’师曰:‘某草莽匹夫,而尧舜其君民之心,未能一日而忘。’夫子曰:‘舜耕历山,忻然乐而忘天下。’师曰:‘当时有尧在上。’(《王心斋先生遗集》卷四《谱余》)而何心隐也曾经多次表达过济世之志,而他的救世方式也是聚友讲学。他说“某静夜为公细搜,天下无一空处可补,以报朝廷。惟仲尼之道,海内寥寥莫闻,诚为一大空尔。此空一补,岂小补哉?补之何如?亦不过聚英才以育之,将使英才布满于下以待上用,即周子所谓善人多而朝廷正,天下治矣。”
然而泰州布衣学者之“狂”,更重要的表现在于其张皇自大,多惊世骇俗之举,超出了传统儒家士人的行为范式。王艮原是盐场一灶丁,家贫不能竟学,随父从商于山东,自学《孝经》、《论语》、《大学》诸书,参究证悟。拜王阳明为师后,自制小蒲轮,题其上曰“天下一个,万物一体”,招摇过市,入京讲学。他的耸动视听的异常行为,遭到在京的阳明学生欧阳德等人的批评,劝其速回。阳明见其意气太高、行事太奇,痛加裁抑,王艮才渐渐收敛。
二、狂侠派之“侠”。关于“侠”,司马迁说:“其行虽不轨于正义,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厄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史记,游侠列传》)荀悦说:“立气齐,作威福,结私交,以立强于世,谓之游侠。”(《游侠列传》集解)“游侠之本,生于武毅不挠,久要不忘平生之言,见危授命,以救时难而济同类,以正行之者谓之武毅,其失之甚者互为盗贼也。”(《汉纪》)。
综合来说,“侠”的主要特点是有勇力、尚意气,好急人之难,不轨于正义而有多于私德。正因为“侠”往往多意气而少理性,多任性而少自律,所以有沦为盗贼的可能。颜山农、何心隐在他们的时代,就已经被视为“侠”了。对这种“侠行”,有赞赏的,如李贽。在赞赏者眼里,他们是敢作敢为、以身殉道的英雄人物,但在另外一些人看来,他们则是“窃讲学而为豪侠之具,复借豪侠而恣贪横之私”,“几令人有黄巾、五斗之忧。”颜钧为什么会被目为盗犯而被捕?何心隐为什么会以盗犯、逆犯、妖犯、奸犯而被缉捕,最终被杀害,便与他们的“侠行”有关。
另外,侠者多勇力而缺乏理性思考,往往过于自大、逞意气而蔑视既有的社会道德和法律,所以传统儒家士大夫都会“侠”持批评态度。明末泰州狂侠派的出现,是儒学和侠文化的结合,也呼应了当时意气相激的时代思潮。学者对他们偶发的不法行为的宽容,反映了当时社会纲常名教的衰落、价值观的多元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