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忠臣志士遭人谗害,幽囚受辱,乃至赍恨而死者不可胜数,岳飞、于谦是也。次一等去国怀乡,退而论书策者,屈原、贾谊是也。《史记》的作者司马迁也遭受过类似情况。他因李陵事被汉武帝下狱,“家贫,货赂不足以自赎,交游莫救,左右亲近不为一言。身非木石,独与法吏为伍,深幽囹圄之中,谁可告愬者!……而仆又佴之蚕室,重为天下观笑。悲夫!悲夫!事未易一二为俗人言也。”
这些悲愤和冤屈,对绝大多数当事人来说无能为力。后人为了表示同情,或在历史书上为他们记下浓墨重彩的一笔,或直接采用文学艺术的形式,借助超自然的力量来帮他们伸张正义,惩治邪恶。最有名的如《窦娥冤》中的三桩誓愿:血溅白练,六月飞雪,大旱三年……“不是我窦娥罚下这等无头愿,委实的冤情不浅;若没些儿灵圣与世人传,也不见得湛湛青天”。
然而灵圣并不存在,指望机缘巧合、贵人相助也属渺茫。能真正凭借自己的力量,剖白心迹,取信于人而摆脱灾难的,更是千万分之一。在中国两千年封建社会的累累冤狱中,这种情况因极其罕见,所以为人乐道。邹阳的故事就是其中之一。司马迁把邹阳的事迹写入列传,正是以他人之笔,抒自己胸臆,也是为天下的冤屈者代言……
《史记·邹阳列传》录邹阳《狱中上梁王书》全文,文中广征博引,名言警句层出不穷。
邹阳是西汉初年齐国人,“为人有智略,慷慨不苟合”,游历梁国期间,梁孝王(《参见前文《梁孝王世家》)之臣羊胜等人嫉妒邹阳,在梁孝王面前进谗言,梁孝王很生气,就把邹阳交给属下官吏治罪,并将杀之。邹阳受人诽谤而被捕入狱,就在狱中上书给梁孝王。内容如下:
我听说“忠无不报,信不见疑”,我认为这是当然的事,现在看来这不过是一句空话而已。当初荆轲为报答燕太子丹去行刺秦王,白虹贯日,而燕太子丹却因荆轲等候友人延期而怀疑他不能成行。最后荆轲不得已放弃等待友人而带秦舞阳出发,结果功败垂成。秦国白起手下的卫先生帮助秦王谋划长平之战,太白蚀昴,但秦昭王仍然怀疑他。——长平之战后,卫先生、白起都被秦相范雎谗害而死。
二人之精诚感动天地,却不能被燕太子丹和秦昭王理解,这是何其悲哀的事情!现在我对大王尽忠竭诚,知无不言,但大王左右不明,使我入狱受审,“为世所疑,是使荆轲、卫先生复起,而燕、秦不寤也。愿大王孰察之。”
昔年楚国卞和进献宝玉,被楚王刖足;李斯在秦国竭尽忠诚,被胡亥处以极刑。所以商代有箕子佯狂,楚国有接舆避世,都是恐怕遭受这样的祸患。“愿大王察玉人、李斯之意,而后楚王、胡亥之听,毋使臣为箕子、接舆所笑。”我又听说“比干剖心,子胥鸱夷”,当初我不相信,现在才知道确有其事。愿大王仔细体察,稍加怜焉。
谚曰:“白头如新,倾盖如故。”何以如此,知与不知也。因此樊於期从秦国逃到燕国,荆轲想借他的人头去刺杀秦王,他毫不犹豫地自杀而死。王奢弃齐奔魏,齐国伐魏,王奢登上城楼拔剑自刎以示不拖累魏国。“夫王奢、樊於期非新于齐、秦而故于燕、魏也,所以去二国死两君者,行合于志而慕义无穷也。”
因此,苏秦不被天下信任,在燕国却能像尾生一样守信;白圭战败而亡六城,但最终为魏国攻占了中山国。这是因为什么呢?就在于国君对他们的了解。苏秦在燕为相时,燕国有人说苏秦的坏话,燕王按剑而怒,杀良马赐食苏秦。白圭名望显赫,有人在魏文侯面前说他的坏话,魏文侯赏赐白圭夜光之璧。“何则?两主二臣,剖心析肝相信,岂移于浮辞哉!”
“故女无美恶,入宫见妒;士无贤不肖,入朝见嫉。”司马喜膑脚于宋,却能在中山国拜相;范雎拉胁折齿于魏,但在秦国被封为应侯。司马喜、范睢,在本国竭忠尽智,不拉帮结派,因此使自己不能免于别人的嫉妒。至于申徒狄谏君不听,愤而投河;徐衍不满乱世,负石跳海。“不容于世,义不苟取”,何况在朝庭上结党营私,以移主上之心。
因此百里奚乞食于路,但秦穆公却委他以秦国国政;宁戚饭牛车下,齐桓公却把国家政务交给他。这两人难道是凭着朝中官员的帮助,借助国君身边侍从的吹嘘,才博得两位君主之心吗?“感于心,合于行,亲于胶漆,昆弟不能离,岂惑于众口哉?故偏听生奸,独任成乱。”
从前,鲁君听信季桓子的谗言而驱逐孔子,宋君相信子罕而囚禁墨翟。以孔子、墨翟的辩才,尚且不能使自己免遭谗言陷害,鲁、宋二国也因此而危。这是什么原因呢?“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也”。秦王重用西戎人由余而称霸中原,齐国重用越国人蒙而让齐威王、齐宣王两朝强大于诸侯。秦、齐二国,“岂拘于俗,牵于世,系阿偏之辞哉?公听并观,垂名当世。故意合则胡越为昆弟,由余、越人蒙是矣;不合,则骨肉出逐不收,朱、象、管、蔡是矣。今人主诚能用齐、秦之义,后宋、鲁之听,则五霸不足称,三王易为也。”
“是以圣王觉寤,捐子之之心,而能不说于田常之贤;封比干之后,修孕妇之墓,故功业复就于天下。何则?欲善无厌(餍,满足)也。夫晋文公亲其仇,强霸诸侯;齐桓公用其仇,而一匡天下。何则?慈仁殷勤,诚加于心,不可以虚辞借也。”
秦国用商鞅变法,东弱韩、魏,兵强天下,而商鞅最后却被车裂;越国用大夫文种之谋,灭亡了强大的吴国,成为中原的霸主,而文种却被诛杀。所以孙叔敖三次罢相而不悔,于陵子仲推辞三公的职位而去给人灌园。“今人主诚能去骄傲之心,怀可报之意,披心腹,见情愫,堕(输)肝胆,施德厚,终与之穷达,无爱于士,则桀之狗可使吠尧,而跖之客可使刺由;况因万乘之权,假圣王之资乎?然则荆轲之湛七族,要离之烧妻子,岂足道哉!”
我听说“明月之珠,夜光之璧,以暗投人于道路,人无不按剑相眄者。何则?无因而至前也。蟠木根柢,轮囷离诡,而为万乘器者。何则?以左右先为之容也。故无因至前,虽出随侯之珠,夜光之璧,犹结怨而不见德。故有人先谈,则以枯木朽株树功而不忘。今夫天下布衣穷居之士,身在贫贱,虽蒙尧、舜之术,挟伊、管之辩,怀龙逢、比干之意,欲尽忠当世之君,而素无根柢之容,虽竭精思,欲开忠信,辅人主之治,则人主必有按剑相眄之迹,是使布衣不得为枯木朽株之资也。”
所以圣明的帝王在治理国家的时候,就像制作陶器的范钧那样,有自己教化天下的方法,不受卑乱的言语影响,也不因众人议论而改变主意。秦始皇信任中庶子蒙嘉,进而相信荆轲的说辞,于是荆轲乘其不备取出匕首行刺;周文王猎于泾渭,用马车载着吕尚回到西岐,使周称王天下。秦王相信身边人的话险被刺杀,周文王重用偶然遇到的人却能称王,这是因为文王眼光远大,智虑超群。
现在的国君大都沉湎于阿谀奉承,受身边的侍从姬妾牵制,使卓异超群的士人与牛骥同皂,“此鲍焦所以忿于世而不留富贵之乐也”。我听说盛饰入朝者不会贪图利益使自己的道义受到污损,追求名声的人不会因贪欲使自己的品行有所败坏,因此,“县名胜母而曾子不入,邑号朝歌而墨子掉头。今欲使天下寥廓之士,摄于威重之权,主于位势之贵,回面污行,以事谄谀之人,而求亲近于左右,则士伏死堀穴岩薮之中耳,安肯有尽忠信而趋阙下者哉!”
“书奏梁孝王,孝王使人出之,卒为上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