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年八月的一天,宋国大夫仇牧急匆匆地前往宫中,他还是改不了忠心进谏的毛病,宋闵公最近的荒唐行径让他觉得必须再当面劝谏一下。
刚刚走到朝门,迎面过来的是大将军南宫长万,他提着方天画戟,一副怒气勃发的样子,大踏步地往前走,遇到仇牧走来时看都没有看一眼。
仇牧忙叫住他道:“主公现在在哪里?”
南宫长万头也不回道:“已经被我杀了。”
仇牧听后一愣,第一反应是南宫长万在开玩笑。他知道南宫长万因为经常被宋闵公嘲笑辱骂,心中怀恨已久,难免有过这样的想法。但弑君这种话估计也就是说说而已,很可能是刚才又被宋闵公羞辱了,才出言发泄。
仇牧笑道:“将军你又喝醉了。”
长万严肃地说:“我没醉,这是真的!”并且把自己的手伸过来给他看。
只见那只粗大壮硕的手上都是鲜血,显然是刚刚击打过人。仇牧大惊失色,方才相信了南宫长万真的干出了这样一件罪大恶极的事情!
仇牧勃然大怒,拿着手中的笏板砸向长万,口中骂道:“弑君逆徒!主公再怎样折辱你,你也是臣,怎能弑君?”
长万用手一挡,笏板变成两截。他见仇牧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便放下手中的戟,用还沾着宋闵公鲜血的拳头向仇牧挥去。
长万的拳力惊人,可破碎大石。这一拳正中仇牧的头,可怜一代忠臣的头颅瞬间被砸碎,牙齿残留在长万的手上。长万顺手一挥,那牙齿被甩到门柱上,深深嵌入三寸。
如此神力,确实不愧是天下第一勇士。
周围的人看到这一幕都吓得魂不守舍,噤若寒蝉。长万拾起方天画戟,旁若无人地缓缓前行,直到登上自己的车。
宋国的这一场弑君事件是因何而发生的呢?
大夫仇牧被杀
被敌军俘虏的天下第一勇士
前年,宋国第十六任国君宋庄公去世,他这一生都离不开与郑国的恩恩怨怨。先是在郑国流亡了十年,然后靠郑庄公帮助回国当了国君,然而在恩人郑庄公死后,却积极参与颠覆郑庄公儿子的活动,后半辈子都在与郑国打仗。
他的儿子宋闵公继位后,果断放弃了与郑国连续两代的交战。宋郑之间的战争,从宋殇公到宋庄公,从前年打到前年,打了三十年。
以南宫长万为代表的武将正是在宋郑战争中成长起来的,因为其有万夫不当之勇,被时人冠以“天下第一勇士”之名。然而随着宋郑之间止息干戈,南宫长万沦落到无仗可打得地步,空有一身蛮力,无的放矢。
前年,宋国和鲁国发生争端,宋国便联合刚刚在长勺之战中输给鲁国的齐国,一起对抗鲁国。
宋国主将是南宫长万,副将猛获,齐国主将是鲍叔牙。两军在郎城会合,走到乘丘这个地方,与鲁军相遇,两军列阵准备厮杀。
鲁国这边,公子偃观察了一番敌军形势后,对鲁庄公说:“鲍叔牙一向治军有方,齐军军容齐整。而南宫长万则自恃勇猛,只靠蛮勇而不懂治军,宋军行伍杂乱。我们出其不意地攻击他,他必败。宋军一败,齐军也会跟着撤退。”鲁庄公认为可以一试。
当天深夜,月色朦胧,公子偃让兵马披着虎皮,悄悄地从城西门出发,摸到了宋国军营前,此时宋军仍在酣睡,无人防备。鲁军将火把尽皆点燃,军鼓敲的震天响,高声呐喊着杀进了宋营。宋军从睡梦中被惊醒,见鲁军皆披着虎皮而来,吓得惊慌失措,四散奔逃,被鲁国杀得尸骨遍地。鲁庄公见偷袭成功,也亲自率军前来支援。
南宫长万见此险境,急忙对猛获说:“士兵们都溃散了,我俩必须死战,才有一线生机。”两员大将如绝境中癫狂的猛虎一般,冲进了鲁庄公的军队中。南宫长万手中挥舞方天画戟,如蛟龙入海,杀得鲁军人仰马翻,无人敢上前阻拦。
鲁庄公对身旁的颛孙生说:“你也号称鲁国第一勇士,何不去迎战他这个天下第一勇士?”颛孙生听后马上也挥起手中长戟,前去寻找南宫长万单挑。两个人斗了一阵,颛孙生渐渐落于下风。
鲁庄公对左右说道:“取我金仆姑来!”金仆姑乃是鲁国军府中的劲矢,对付南宫长万这样的勇将必须用此秘密武器。鲁庄公平时射猎功夫还是了得,只一箭就正中南宫长万右肩。颛孙生乘机一戟将南宫长万挑落马下,鲁军上前将其俘获。猛获见主将折了,急忙逃走。此战鲁军大获全胜,宋军溃败,齐军见状不发一矢也撤退了。
南宫长万这个横行十余年的天下第一勇士,便做了鲁军的俘虏。
夏六月,齐师、宋师次于郎。公子偃曰:“宋师不整,可败也。宋败,齐必还,请击之。”公弗许。自雩门窃出,蒙皋比而先犯之。公从之,大败宋师于乘丘。齐师乃还。《左传·庄公十年》
乘丘之役,公以金仆姑射南宫长万,公右遄孙生搏之。《左传·庄公十一年》
天下第一勇士南宫长万
释放归国
春秋时期各诸侯国之间的关系总是像四月的天气一样阴晴不定。今天我和你结盟,明天就很可能刀兵相见。今天我和你在战场上打的你死我活,明天就很可能在酒场上觥筹交错、谈笑风生。
乘丘之战的第二年,齐桓公向周王室求婚,鲁国是当仁不让的主婚人,齐鲁两国由此关系得以修复。不久宋国发生大水,鲁庄公道:“和齐国都和好了,宋国和我们本来也没什么仇,何不去帮一下?”
春秋初期的鲁国宋国之间虽然有战争,但并无深仇大恨,和宋国与郑国、齐国与鲁国之间的矛盾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宋国与郑国前面说过,打了三十年的仗,双方有绵延两代人的恩怨。齐国和鲁国之间的恩怨更是如乱麻一般,齐襄公、齐桓公既是鲁庄公的舅舅,齐襄公又是杀害鲁庄公父亲的仇人。
宋国水灾,鲁庄公派人送去物资,表示慰问。宋闵公大喜,派人回谢,还顺便请求送还南宫长万,宋鲁关系也和好如初。
这正是:
乾时长勺互雄雌,又见乘邱覆宋师。胜负无常终有失,何如修好两无危?《东周列国志》
鲁庄公因爱惜南宫长万英勇,一直对其厚礼相待,从未羞辱过他。不久,南宫长万便被送回了宋国。
宋鲁齐郑卫地图
百般羞辱
南宫长万没想到,在鲁国当俘虏的日子还保持了尊严,回了宋国却天天被宋闵公羞辱。
他刚回到宋国见到宋闵公,宋闵公就开玩笑似的说:“哟,这不是天下第一勇士吗?咋做了俘虏了呢?当初寡人可是以为你已经壮烈牺牲在战场上了呢,没想到你还活得好好的啊。”
南宫长万听罢大为羞愧,唯唯诺诺而去。
一次宋闵公宴请文武群臣,南宫长万作为军界第一大佬,习惯地要落座前排的位置。宋闵公见状却勃然大怒道:“以前我尊敬你,因为你为我宋国立下过汗马功劳。但现在你只是个从鲁国回来的俘虏,败军之将,丢尽了我们宋国的脸面,你还有脸坐那个位置?去小孩那桌!”
说罢宋闵公指了指后排的一桌,那里坐着他的两个侄儿——公子目夷和公子兹甫,他们是公子御说的儿子。
南宫长万瞬间脸色煞白,眼神中满是惊讶与羞愧,他站在原地不知所措。旁边的公子游忙上前解围道:“南宫将军来坐我这边吧。”这才给了南宫长万一个台阶下。
宴会结束后,大夫仇牧向宋闵公谏言道:“君臣之间,还是要以礼相交。南宫长万毕竟为我宋国立有大功,主公不可如此折辱他,他如果哪一天受不了侮辱,愤而造反,我们还没有谁能敌得过他。”
宋闵公道:“我和他开玩笑呢,无伤大雅!再说我是君,他是臣,他不能把我怎么样。”
此后的一年里,宋闵公多次当着南宫长万的面说道:“唉,南宫长万为什么不战死呢?保持一个军人最后的尊严和体面,他怎么就当了俘虏了呢?你说他当时要是死了该多好。“
南宫长万的头垂得更低了,他的自尊心现在已经跌到了尘埃里。
宋公靳之,曰:“始吾敬子,今子,鲁囚也。吾弗敬子矣。”病之。《左传·庄公十一年》
宋闵公家族关系
愤而弑君
第二年,前年,宋闵公与宫里的人在蒙泽游玩,南宫长万跟随在旁。
南宫长万有一个绝技,能把方天画戟扔到空中数丈高,掉下来后还能用手接住,到现在都没有失手过。宋闵公便让他表演一下,权当娱乐消遣。
南宫长万忍着怒气,展示了一番接戟的绝技,换来了周围众人的掌声连连。没想到宋闵公却有些嫉妒了,他说道:“这只是莽夫的雕虫小技,我们来赌几盘,输的人喝一斗酒。”
春秋时怎么个赌法已经无从考证了,不过赌法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
宋闵公连赢五盘,南宫长万被逼着喝了五斗酒。宋闵公有点飘了,一语双关道:“寡人知道你是个常败之将。”
南宫长万又一次忍了,只是这次拳头捏的更紧了些。
正在这个时候,周天子有使者到,报称周天子驾崩。
“周天子驾崩,我们理应派人去吊丧。”宋闵公道。
“让我去吧,我还没有见识过首都洛邑的繁华呢。”南宫长万有些喝醉了,主动请缨。
“宋国没人了吗?让一个囚犯去出使,丢我宋国的脸?”宋闵公又一次戳到了南宫长万的痛处。周围的人为了逢迎,都哈哈大笑了起来。
南宫长万的脸涨的通红,这一次他是再也无法忍受了。再加上喝了酒,他性子起来了,大骂道:“无道昏君,你知道囚犯也能杀人吗?”
宋闵公没想到这一年来已经变得很恭顺的南宫长万居然敢出言反驳,大怒道:“囚犯怎敢无礼?”说着便去抢南宫长万的戟,想拿来刺他。
南宫长万握紧的大拳早已按耐不住了,一拳打向宋闵公,将其打翻在地。他还不解气,又扑上去补了几拳。宋闵公哪能受得了这砂锅大的拳头,几拳下去就呜呼哀哉了。
南宫长万弑君
周围宫人吓得四散而逃,南宫长万发泄了愤怒,却也清醒了过来,他知道他已经犯下弑君这样的罪恶,一言不发地提着戟走向宫外。
走到朝门,遇见了大夫仇牧,南宫长万将其也打死。
太宰华督,已经是三朝元老了,他曾经弑掉宋殇公,并辅助宋庄公、宋闵公两代人。他听说南宫长万弑君后,带着家丁就来平叛。在东宫之西碰到了南宫长万,被一戟刺去,也横尸当场。
这死法跟当年宋殇公很像,真的是天道有轮回啊!但华督为宋闵公殉难,也算是洗白了。
南宫长万招集起旧部,如猛获、儿子南宫牛等都来到了他旗下。宋国的公子们都逃往国外,公子御说逃到了亳。南宫长万于是立公子游为君,只有他没有跟着宋闵公一起羞辱过南宫长万。
十二年秋,宋万弑闵公于蒙泽。遇仇牧于门,批而杀之。遇大宰督于东宫之西,又杀之。立子游。群公子奔萧。公子御说奔亳。《左传·庄公十二年》
十一年秋,湣公与南宫万猎,因博争行,湣公怒,辱之,曰:“始吾敬若;今若,鲁虏也。”万有力,病此言,遂以局杀湣公于蒙泽。大夫仇牧闻之,以兵造公门。万搏牧,牧齿著门阖死。因杀太宰华督,乃更立公子游为君。诸公子饹萧,公子御说饹亳。《史记·卷三十八·宋微子世家第八》
可叹宋闵公当了十年国君,心胸狭窄,格局太小,对曾经的得力干将缺乏尊重,百般羞辱,一次又一次地在对方伤口上撒盐,终于换来了对方的爆发,也是死的不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