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糙汉子们的宋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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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选自《宋词极简史》,作者:赵小峦

有一件有趣的事情,“辛派词人”虽然姓辛,却出了三位姓刘的骨干:一个是跟辛弃疾同时代的好友刘过,另两位是辛派后劲刘克庄、刘辰翁,他们号称“辛派三刘”,这个组合有的时候会带上陈亮玩,叫“一陈三刘”。

他们和陈亮一样,都是将辛派精髓发扬光大之人。

我们看《射雕英雄传》的一个情节——郭靖给杨康的儿子取名“过”,字“改之”,希望他能“有过必改”时,总会一脸问号:郭靖咋突然变得有文化起来了?不仅能取名,还能取字,是黄蓉教得太好了吗?

其实郭靖是有“参考答案”的。因为:刘过,字改之。

可惜,跟天生拿到男主角“身份牌”的杨过不同,刘过本过,在大佬辈出的宋词世界里,多少显得有点“寂寂无名”。拿这个名字问十个人,大概会有八个人表示“没印象”,而在那两个知道“刘过”其名的人的认知里,这个名字是跟他的朋友辛弃疾、陆游、陈亮绑定的。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和其他在政坛、文坛多栖的词人相比,终生布衣的刘过,少了太多曝光的机会,想要出名,没法靠身份,就只能靠朋友和才华。

他就像武侠小说里浪迹江湖的游侠,武功不太高,好在背后的门派够显赫,人们提起他的时候,首先想到的也是门派里的“大师兄”们。

刘过是辛弃疾的“死忠粉”,他“词多壮语,盖学稼轩”(黄升《中兴以来绝妙词选》),而且凡是写给辛弃疾的词,都要用对方的体例来写,倒是颇有点《天龙八部》里边能够模仿别人招式的“小无相功”的意思。

比如辛弃疾写过一首《沁园春·将止酒戒酒杯使勿近》,用跟酒杯对话的形式刻画出了一个“成功戒酒多次”的中年酒徒形象,刘过看了觉得不错,就在一次辛弃疾找他玩的时候,回了一首词,委婉地表示“我去不了,你听我狡辩”的意思:

斗酒彘肩,风雨渡江,岂不快哉!被香山居士,约林和靖,与坡仙老,驾勒吾回。坡谓:“西湖,正如西子,浓抹淡妆临镜台。”二公者,皆掉头不顾,只管衔杯。白云:“天竺去来,图画里、峥嵘楼观开。爱东西双涧,纵横水绕;两峰南北,高下云堆。”逋曰:“不然,暗香浮动,争似孤山先探梅。须晴去,访稼轩未晚,且此徘徊。”——刘过《沁园春》

在生活中,我们经常会遇到这样两难的问题。

有个特别志趣相投的人,约你去赴宴/“唱K”/“开黑”/“狼人杀”,而你有事去不了,你应该怎么回复?

正常版:实在不好意思呀,我不巧临时有事,咱们改天再约。

脑洞版:那啥,我半路遇见东邪西毒南帝北丐找我“华山论剑”,咱们改天再约呗,爱你“么么哒”。

刘过给辛弃疾的回复,就是“脑洞版”:辛老哥呀,咱俩都是英雄豪杰一样的人物,相信你的宴会上肯定也是大碗喝酒,大块吃肉那种,想想就觉得很爽。但是吧,我正往你那边走呢,忽然冒出三个人来,我一看,哇不得了,是白居易、林逋、苏轼三位大佬拉我去喝酒哇……

在现在的文学作品当中,别说一次跟三位不同时期的古人喝酒吟诗,就是上下五千年的穿越都不是新鲜事,但在那个时候,刘过这样的作品,可以说是相当“惊世骇俗”的。

不得不说,这位刘过同学的脑洞是真大,用宋词编故事,也是真敢玩!偏偏他编的这个故事看起来还特别真实,让人恍然间觉得,如果这三位不同时代的人物能够聚在西湖上畅饮,可能也就是这种场面。而与三位大佬对饮的刘过,形象也一下子高大起来了。

岳珂(岳飞的孙子)在书里记载关于这首《沁园春》的趣事,说刘过在某次聚会时朗诵了这首词,摸着胡子特别得意,岳珂马上调侃他:“词句固佳,然恨无刀圭药疗君白日见鬼证耳”(《桯史》),于是哄堂大笑。

——写得挺好,就是可惜没有药能治你这白日见鬼的毛病。

作为辛派中坚力量,刘过除了学习辛弃疾的幽默俏皮之外,同样会学习他的豪迈情怀:

中兴诸将,谁是万人英?身草莽,人虽死,气填膺,尚如生。年少起河朔,弓两石,剑三尺,定襄汉,开虢洛,洗洞庭。北望帝京,狡兔依然在,良犬先烹。过旧时营垒,荆鄂有遗民。忆故将军,泪如倾。——刘过《六州歌头·题岳王庙》(上阕)

《六州歌头》这个词牌,基本是跟“豪迈”挂钩的,从贺铸到张孝祥,都有佳作,而刘过这首也同样精彩,他原原本本地写出了岳飞的功绩与冤屈,用词精准,且精彩。

之所以仅选上阕,是因为下阕主要吹捧为岳飞平反的“君恩”。毕竟后人题岳飞庙可以痛骂昏君奸臣,而刘过仍旧生活在宋朝的土地上,他只能骂奸臣,昏君还得捧着。虽然给岳飞平反的宋孝宗严格意义上来说不算昏君,但“彩虹屁”吹太多,到底让下阕的格调降了不少。

最让刘过痛苦的,其实不是必须得在词里拍马屁,而是他根本没有机会当面做这件事,原因已经说过了,就四个字——“终生布衣”。

布衣和官员交游,固然是一段佳话,他们可以在文学层面心灵互通,却永远无法彼此体会对方的社会处境。比起仕途沉浮的辛弃疾,连沉浮机会都没有的刘过,内心一直都是自傲又自卑的。

他有的时候会高喊“人世间,算谪仙去后,谁是天才”(《沁园春》),有时候又会叹息“笑书生无用,富贵拙身谋”(《六州歌头》)。

他可以用近乎天真的口吻,把时局想象得很乐观:“今日楼台鼎鼐,明年带砺山河。大家齐唱大风歌,不日四方来贺”(《西江月》),但到底“男儿事业无凭据”(《贺新郎》)。

在南宋中后期,像他这样浪迹江湖的“游士”其实很多,仅在词坛上,后来的姜夔和吴文英都是类似的情况。

人的悲欢或许有所相似,结局却不尽相同。比起姜夔的清雅和吴文英的精致,刘过的词可以说是有点“糙”。不过,刘熙载在《艺概》当中有所评述:“狂逸之中,自饶俊致,虽沉着不及稼轩,足以自成一家。”

对于一个文人来说,“自成一家”是很高的评价。这代表着他成为一个独立的符号,有资格在文学的浩瀚星空中,拥有属于自己的坐标。

就像刘过虽然刻意模仿辛弃疾,但他最好的一首词,并没有辛弃疾的影子:

芦叶满汀洲,寒沙带浅流。二十年、重过南楼。柳下系船犹未稳,能几日,又中秋。黄鹤断矶头,故人今在否?旧江山浑是新愁。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刘过《唐多令》

和浪迹江湖、苦苦挣扎的刘过不同,刘克庄开局就拿到一手好牌。

他的祖父、父亲都是进士出身,书香门第,也是累宦世家,除了家学渊源之外,他还师从著名理学家真德秀,写得一手好文章,在国子监里名列前茅,二十二岁的时候就得到了荫补的官职。

刘克庄补官的那一年,是嘉定二年(),刘过和辛弃疾已在前几年相继离去,而陆游也在次年写下了“死去元知万事空”(《示儿》)。

辛派的前辈纷纷离去了,刘克庄这位后劲力量却刚刚准备大显身手。

“男儿西北有神州,莫滴水西桥畔泪”(《玉楼春·戏呈林节推乡兄》),在刘克庄的时代,昔日的敌人金国已经走向末路,但蒙古的铁骑正向南而来,在这“国脉微如缕”(《贺新郎·实之三和有忧边之语走笔答之》)的境地里,他根本没有心思像姜派词人一样吟风弄月,发出的呼喊已经有些嘶哑,好像下一秒就咯出血来。

他无数次地“北望神州路”(《贺新郎·送陈真州子华》),无数次“叹几处、城危如卵”(《贺新郎·杜子昕凯歌》),最后却只能把一切都变成无望的梦境:

何处相逢,登宝钗楼,访铜雀台。唤厨人斫就,东溟鲸脍,圉人呈罢,西极龙媒。天下英雄,使君与操,余子谁堪共酒杯。车千辆,载燕南赵北,剑客奇才。饮酣画鼓如雷。谁信被晨鸡轻唤回。叹年光过尽,功名未立,书生老去,机会方来。使李将军,遇高皇帝,万户侯何足道哉。披衣起,但凄凉感旧,慷慨生哀。——刘克庄《沁园春·梦孚若》

这真的是宋词历史上最好的一场梦。

他梦见了早逝的朋友方信孺(字孚若),他们一起“登宝钗楼,访铜雀台”,吃着鲸鱼做的生鱼片,骑着西域来的天马,他们像“青梅煮酒论英雄”一样议论着天下人物,希望能从“古称多感慨悲歌之士”(韩愈《送董邵南游河北序》)的燕赵之地迎接那些“剑客奇才”,共同收复失地。

这当然是妄想了,这么多年,从北方归来的人物,最有名的就是辛弃疾,可他落得个什么下场?一个“归正人”的蔑称就能把人困死!

所以,这只能是一场梦。

梦在最快乐的时候醒了,梦里有多美好,现实就有多惨淡。他年龄不小了,却一直在官场上起起落落,可谓寸功未立。难道真的要到老了才能有机会建功立业吗?他想起汉文帝对“飞将军”李广说的话,“惜乎,子不遇时!如令子当高帝时,万户侯岂足道哉”(《史记·李将军列传》),深深地叹了口气。

他什么都没有,没有好的君主,没有良性的政治环境,也没有李广那一身本领,就连好朋友,都早早地离开了。

他能怎么办呢?只能用笔记录下这一切了。

生不逢时的感慨,对国运军情的关心,对建功立业的渴望,让刘克庄的词充满了纵横跌宕的气概,可他有时候写得太奔放,难免就会像刘过一样,得到一个“失于粗疏”的评价。

咸淳五年(),南宋灭亡的倒数第十年,刘克庄过世。他活了八十二岁,在宦海沉浮半个多世纪,有过短暂的风光,也有过长久的沉寂;曾经仗义执言、针砭时弊,也曾经阿谀权贵、为人所讥。

时人对他的评价是“言诗者宗焉,言文者宗焉,言四六者宗焉”(林希逸《后村先生刘公行状》),后人说他“有悲壮的感情,高尚的见解,伟大的才气”(胡适《白话文学史》)……

在苍凉的南宋词坛,人们固然需要辛弃疾“倚天万里须长剑”(《水龙吟·过南剑双溪楼》)的嘶吼,需要姜夔“二十四桥仍在”(《扬州慢》)的追忆,需要吴文英“离人心上秋”(《唐多令》)的哀婉……

但在某些时候,也需要刘过“斗酒彘肩,风雨渡江,岂不快哉”这样的脑洞和“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的那一点明悟,如果一切都来不及了,那就像刘克庄一样,做一场“车千辆,载燕南赵北,剑客奇才”的好梦吧!

至于辛派的最后一位刘姓词人刘辰翁,他生得太晚,又是另外一种境遇,只能稍后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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