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商末年,周武王继位后四年,得知商纣王的商军主力远征东夷,朝歌空虚,即率兵伐商。当时,武王率本部及八个方国部落军队,进至牧野。纣王惊闻周军来袭,调动少量的防卫兵士和大量奴隶,开赴牧野迎战。以数量而论,商军的兵力超过了周军,但由于匆忙结阵,士气低落,加上奴隶们阵前倒戈,最后招致惨败。
对此,《尚书·武成》篇记载:“受(纣王)率其旅若林,会于牧野。罔有敌于我师(没有人愿意和我为敌),前徒倒戈,攻于后以北(向后边的自己人攻击),血流漂杵。”
生活于战国中后期的孟子,披览至此,大不以为然,说:“尽信《书》则不如无《书》。吾于《武成》,取二三策而已矣。仁人无敌于天下,以至仁伐至不仁,而何其血之流杵也?”(《孟子·尽心》章句下)这里的“书”,特指《尚书》,亦即《书经》(《论语》中有五六处提到“书”,大多数都指《尚书》)。《武成》是其中的一篇。
孟子认为,《尚书》中的记载未可尽信,并举出了具体实例。这一论断得到了后世学者的认同。宋代理学家张载、朱熹等,还就此做了进一步的引申与发挥,强调读书要“有疑”,且在“无疑处有疑”;要“濯去旧见以求新意”。道理就在于,怀疑方能开启觉悟之门,“疑乃可以启信”。敢于怀疑,认真分析,才既能进入书中,又能跳出书外。
《公羊传》中有所谓“所见异辞,所闻异辞,所传闻异辞”的说法,其实,成文的历史,又有哪一种不是间接的传闻呢?那类“生无旁证,死无对证”的事,所在多有。何况,“俗皆爱奇,莫顾实理。传闻而欲伟其事,录远而欲详其迹,于是弃同即异,穿凿傍说,旧史所无,我书则传。此讹滥之本源,而述远之巨蠹也”。
东汉王充《论衡·艺增》篇,对此做进一步的阐述,专门揭橥了古代一些典籍增溢其事以致失实的现象(这里的“艺”应作“经”解,汉儒以《六经》为“六艺”,即《易》《书》《诗》《礼》《乐》《春秋》)。文章一开头就指出:
世俗所患,患言事增其实,著文垂辞,辞出溢其真,称美过其善,进恶没其罪。何则?俗人好奇,不奇,言不用也。故誉人不增其美,则闻者不快其意;毁人不益其恶,则听者不惬于心。闻一增以为十,见百益以为千。使夫纯朴之事,十剖百判;审然之语,千反万畔。
王充(27年-约97年),字仲任,会稽上虞人,东汉哲学家。(图片来自知乎)
他说,里巷之言,出小人之口,固然难免失真,而“言审莫过圣人,经艺百世不易,犹或出溢增过其实”。接着,他就举出大量出自儒家经典《六经》《四书》中的“增溢”事例:
《尚书》中赞美帝尧的德政,说是“协和万国”,实际上,当时,“天之所覆,地之所载,尽于三千之中矣”,说是“万国”,“褒增过实”了。
《尚书》曰:“祖伊谏纣曰:今我民罔不欲丧。”罔,无也,“夫言欲王之亡,可也;言无不,增之也”。祖伊之所以这么说,是要引起纣王的恐惧,“冀其警悟也”。
他还举出《尚书·武成》篇:“武王伐纣,血流浮杵”“助战者多,故至流血如此”。“案:武王伐纣于牧之野,河北地高,壤靡不干燥。兵顿血流,辄燥入土,安得杵浮?”再者,“周殷士卒,皆赍干粮,无杵臼之事,安得杵而浮之”?
“儒书又言:尧舜之民,可比屋而封”,意思是人人有君子之行,可皆官也。“夫言可封,可也;言比屋,增之也。”
这种种陈述与批驳,都至为确凿。
古时是这样,那么近世呢?
王充接着又列举了汉代言过其实的事例:郎中贲光上书光武帝,言汉文帝“时居明光宫,天下断狱三人”,以颂美文帝。
光武帝当即予以驳斥:文帝并不居住明光宫,断狱也不是三个人,正式澄清了事实。为此,王充慨叹道:“汉为今世,增益功美,犹过其实,况上古帝王久远,贤人从后褒述,失实离本,独已多矣。”还说,如果不是遇到光武帝加以纠正,千世之后,载于经艺之上,人不知其增,那就会据为实事了。
汉光武帝
当然,这里还有一层复杂的关系。过去有“六经皆史”之说,首倡于元代的郝经,后经清代的章学诚系统地提出,意思是《易经》《书经》《诗经》《礼记》《乐记》《春秋》这六种经书,都是夏、商、周三代典章政教的历史。
如果把包括《诗经》在内的经书都看作史书的话,那么,对其所记失实予以切责,当然没的可说;但《诗经》本身又是文学作品,如果句句都去这样要求,就有些失之过苛,甚至是“刻舟求剑”了。
比如,《诗》云:“子孙千亿。”这是赞美周宣王之盛德,顺应天地,子孙众多。王充指摘说,“诗人颂美,增益其实”;再如,《诗》云:“鹤鸣九皋,声闻于天。”王充也加以批驳,说其声高远,可以,“言其闻于天,增之也”,“人无在天上者,何以知其闻于天上也”?这就未免吹求过苛了。看来,学术研究应该合理区别历史真实与艺术真实的关系,不可一概而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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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我们就要问了:载记失实是怎么产生的?
这里有多方面的原因。
在古代,经常出现而无法避开的一个问题,是义理正确与事实正确在辨别、处理中的矛盾。
经过前人编辑、修订的古代经书,经常会碰到事实正确与义理正确的矛盾冲突,这就必然导致史官不可能如实记述的倾向。最典型的事例是《春秋经》。
《僖公二十八年》记载:周襄王二十一年(前),“天子狩于河阳”。乍一看,是周天子去河阳这个地方考察地方官员的工作。实际上,哪里是一次狩猎活动?不过是晋文公命令诸侯国以朝周天子名义举行的一次会盟活动,同时也召呼周天子到场了。
这个晋文公重耳,是晋献公的儿子,夙有贤名。献公宠幸骊姬,骊姬欲立其子奚齐,三个公子受谗,重耳逃出晋国,到各国流亡。晋献公死,诸子争立,短短几天,发生两次流血政变。后来。在秦国帮助下,晋人接回在外流亡近二十年的重耳为君主,是为晋文公。
当时,正值周王室政治动乱,襄王出逃到郑国的汜地(今襄城南)。襄王向晋、秦、鲁等诸侯国求助。晋国大臣狐偃对晋文公说,欲谋霸主,必须尊周,应该通过救助襄王复辟,捞取图谋霸业的资本。于是,晋文公发兵平叛,迎襄王于汜,并护送到王城。接下来,晋文公与各诸侯国逐鹿中原,经过“城濮之战”,打败了楚国;并与齐、鲁、卫、宋等国在践土会盟,周襄王也应召而至,会上,襄王策命晋文公为诸侯之长。由于卫、许两国未服,晋文公欲会诸侯讨之,但害怕诸侯不听命,遂召襄王出面,以天子名义在河阳会盟,从而进一步确立了晋文公的霸主地位。
春秋五霸形势图
从上述事实中,看得出来,明明是诸侯号令天子,可是,《春秋经》却记载为“天子狩于河阳”。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左传》解释说:“以臣召君,不可以训。”所以,孔子订《春秋》时用了一个曲笔。所谓“曲笔”,就是以义理正确掩盖了事实真相。
历代史书上经常有史官“秉笔直书”的话,实际情况却往往是,“直者,正也”,直书的并非真实的事实,而是正确的义理。而且,史书上还有个“为尊者讳”的问题,为尊者讳耻,为贤者讳过,为亲者讳疾。庚子之役,明明是西太后逃跑,偏要说成是庚子“西狩”;明明是战败了,偏偏要说成是庚子“赐和”——皇帝、太后恩赐给你列强和平,真是滑天下之大稽!简直让人笑掉了大牙。
说到义理正确与事实真实的龃龉,历史上还有一个事例:
明武宗纵欲亡身,没有子嗣,也没有兄弟,经内阁首辅杨廷和与皇太后张氏商定,依照《皇明祖训》“兄终弟及”的规定,由其同辈庶出的近支堂弟朱厚熜继承大统,是为世宗嘉靖皇帝。世宗即位第六天,就下诏礼部,命廷臣集议皇帝生父兴献王的主祀和尊号。以首辅杨廷和为首的府部群臣一致认为,本着帝系继统制度,应该以国为重,“继统继嗣”,这就要称武宗之父、兴献王之兄孝宗为“皇考”;而称兴献王为“本生父”或“叔父”。
而世宗皇帝却坚持要尊兴献王为皇考,结果发生了著名的“大礼议”之争。这里不去分辨他们政治伦理上的是非曲直,单就逻辑判断来说,前者属于义理正确,后者属于事实正确。就是说,正确与否,看你从哪个角度看,依个人所处位置和思考的角度来辨识,便会得出不同的结论。如果进入历史载记,同样会遇到尖锐对立的两种见解。
而更多的是慑于最高统治者的威权,史官不敢如实记载。古代帝王的《起居注》,由史官负责记载,分工是“左史记言,右史记事”。
那天,唐太宗要亲自看看史官们都在《起居注》中记载一些什么。当时,有一个大臣叫朱子奢的,说:“这可不好,这会开一个不好的头。皇帝看了记录,以后史官贪生怕死,就不敢如实记录了。”太宗还好,听了劝阻。可是,到了唐文宗时候,就不行了,史官不同意看,他说:“我看一看,有什么不合治体的话,把它改过来。”史官顶不住,只好送上去。这就无法保证真实了。
鲁迅先生曾一针见血地指出:“历史上都写着中国的灵魂,指示着将来的命运,只因为涂饰太厚,废话太多,所以很不容易察出底细来。正如通过密叶投射在莓苔上面的月光,只看见点点的碎影。但如看野史和杂记,可更容易了然了,因为他们究竟不必太摆史官的架子。”
反映在对宋太宗的记述上,也是如此。比如,焚毁晋阳城这样一件大事,在《宋史·本纪》中只是用“堕其城”几个字一笔带过。宋太宗在征辽中指挥失当,全盘尽输,丧师不下三十万,这在《本纪》中根本看不出来。即使那次几乎全军覆没,太宗险些被俘的“高梁河之战”,也只是轻描淡写地说:“帝督诸军与契丹大战于高梁河,败绩。”
之所以出现这种野史、杂记多有记载,而正史却避而不谈的现象,除了一般情况下史官“为尊者讳”以外,还和宋太宗的“做贼心虚”,直接出面干预有关系。他说过,为君为臣,做一恶事,载之简册,流传万载。正因为他很怕把一些不光彩的事情记上去,影响后世对他的评价,所以,他对宋初史料的编纂工作极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