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皇出世、李斯相之,掀翻一个世界,是圣是魔,未可轻议。──李贽
对于李斯,过往记载缺乏,只能以《史记》的〈李斯列传〉为本,对李斯做出道德评价,而在北大汉简〈赵正书〉面世后,记载了一段与史记完全不同的李斯形象,两者之间,谁较贴近真实?在千百年后的现在难以论断,但两者间文本的比较,可以了解李斯在秦汉间形象的转变。
一、《史记》笔法
“行文以五叹为筋节,以六说当实叙。于是李斯乃叹曰:「人之贤不」云云,是其未遇时而叹,不得富贵也李斯喟然而叹曰:「嗟乎」云云,是其志满时而叹,物极将衰也。「斯乃仰天而叹,垂泪太息曰」云云是已堕赵高计中,不能自主而叹也。「仰天而叹曰:『嗟乎,悲夫』」云云,是已居囹圄之中,不胜怨悔而叹也。「愿谓其中子曰」云云,是临死时无可奈何,以不叹为叹也。以上所谓五叹也。记说秦王,着李斯入秦之始也;记谏逐客,着斯留秦之故也;记议焚书,着斯佐始皇行恶也;记劝督责,着斯导二世行恶也;记短赵高语,着斯之所以受病,借其自相功击,以示痛快人意也;记狱中上书,着斯之所以结局,令其自定功罪,以作通篇收舍也。以上所谓六说也。凡几万言,似秦外纪,又似斯、高合传,而其实全为传李斯作用。文至此酣畅之至,亦刻毒之至,则谓太史公为古今文人中第一辣手可也。”──李景星《史记评议》
司马迁笔法之凶狠、行文之畅快,令读者读完后无不通体舒畅,连说好!好!好!
读者受司马迁的价值判断影响很深,司马迁认为李斯不忠,因此特意在文中一面让李斯被关时仰天而叹,说自己是一名忠臣,却不提更改始皇遗言之事;
另一方面将扶苏故事置于传中,“为人臣不忠,其赐死”,以扶苏之仁突显李斯之恶,让读者感到李斯“你李斯也有今天,死得好!”的道德教训。
司马迁写李斯不忠主要着眼于两件事,一是沙丘立储、一是为保爵禄阿谀胡亥,这两点直接导致李斯功劳虽大,形象却很差,为一小人。
二、〈赵正书〉笔法
〈赵正书〉的赵正何人?即秦始皇嬴政,“生始皇。以秦昭王四十八年正月生于邯郸,及生,名为政,姓赵氏。”(史记秦始皇本纪)
据文中直称秦王而不称始皇或二世,显然此文作者不认为秦国是正统,在西汉初期的六国遗民一向不承认秦国一统天下,宁愿承认汉才是承继周天子正统,从文中用语与书体,跟其他篇章有书写到的时间,应是文景到武帝早期抄写的作品。
〈赵正书〉是一篇以对话为主的著作,文中时间从始皇第五次出巡死亡之前到秦灭的历史,叙事颇为简略,主要描写重点在始皇死前与李斯对话和李斯死前的自白,能与《史记》的记载互相参校。
赵正书〈赵正书〉与《史记》最大的不同在于秦始皇的继位者人选,《史记》是赵高与李斯合谋窜改始皇遗诏立胡亥为帝,〈赵正书〉则是李斯与冯去疾共同建言胡亥为帝,经始皇认可。
〈赵正书〉跟李斯的对话,跟后代常见的托孤内容颇像,“吾霸王之寿足矣,不奈吾子之孤弱何......其后不胜大臣之纷争,争侵主。吾闻之:‘牛马,而蚊虻死其下;大臣争,齐民苦。’吾哀怜吾子之孤弱,及吾蒙容之民,死且不忘。其议所立。”
李斯等人自然不敢议立少主,一边说吾皇万寿无疆,只是身体微恙;一边说大家会竭尽所能的辅佐陛下,以报陛下的知遇之恩。
始皇听到流泪说:“我不是怀疑你们的忠心,我自己的身体我最清楚,为了朝廷和谐,你们快快议储吧。”
李斯与冯去疾冒死叩首道:“今天我们远离朝堂,如果贸然传诏,恐怕大臣有异心,因此请立胡亥代后。”
始皇曰:“可”。
这里的不同让李斯的形象完全不同于《史记》,毕竟托孤大臣跟矫诏奸臣差异巨大。
胡亥要杀李斯,李斯上奏的内容〈赵正书〉与〈史记〉记载相似,但因为前提条件的改变,感受也大为不同,尤其〈赵正书〉在李斯死前补上一段话,表露他的绝望。
“变古乱常,不死必亡。今自夷宗族、坏其社稷、燔其律令及故世之藏所,谓变古而乱常者也。王见病者乎?酒肉之恶,安能食乎?破国亡家,善言之恶,安能用乎?桀登高知其危矣,而不知所以自安者;前据白刃自智且死,而不知所以自生者。夫逆天道而背其鬼神之神零福,灭其先人及自夷宗族、坏其社稷、燔其律令及中人之功力,而求更始者,王勉之矣。斯见其殃至今矣。”
忠言逆耳,贤主会听,不肖主会诛,李斯已对大秦尽最后的忠诚,以死明谏。
三、杂谈
李斯其人已远,他究竟是忠是奸,在历史长河里早已渐渐模糊,文本的传播一方面取决于写作者,一方面取决于读者,时代在改变,当读者口味不同,会选择不同的叙事风格,六国遗民已远,设定六国遗民为读者的〈赵正书〉终究被时代淘汰。
李斯忠臣的形象只余留太史公曰:“人皆以斯极忠而被五刑死,察其本,乃与俗议之异。”(史记李斯列传)
认知偏差里有“正义世界信念”(JustWorldhyopthesis),李斯极忠,下场却极惨,尤其太史公经历过李陵事件,跟他经历越相近,越会产生焦虑,不自觉产生责怪受害者的倾向,把错误过度归咎于当事人,而忽略外在情境。
秦之速亡,是因为胡亥、李斯等人不是圣君贤臣吗?或者有更深沉的社会结构背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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