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有两层含义,一是史实,二是史书,史书用来记载史实。严格意义上来说,史实才是真正的历史,而史书应归入历史观、历史学之中。就如当天发生的事情与当事人所写的日记一样,事情是真实的,而日记则只是一种记忆、记录。史实是任何人都改变不了的,史书或者历史观却会受到意识形态的干扰,可能有意涂抹与歪曲。当宫廷奴仆们说“历史就是要维护当代政治的合法性”时,他的意思是指史书要根据政治需要来描绘史实;只要符合政治目的,即使故意歪曲史实、公开撒谎,这些奴仆也会在所不惜。这种低能儿的论调历史悠久,早被古人运用得炉火纯青了。
二十四史中,有好几本史书因质量不佳而出了新版。分别是《后汉书》、《晋书》、《唐书》、《五代史》和《元史》。《后汉书》主要是因为流传方面的问题,才被迫一直重修;南北朝之时,已出现过几十种《晋书》,其中臧荣绪版本的《晋书》质量最高。唐朝之后,官方主导了修史的工作,房玄龄等人对臧荣绪版的《晋书》进行改造,使其从私人著述变成官方“御撰”性质的正史,这是第一部由官方主持重修的正史。之后,五代人编纂了《唐书》,宋朝人嫌弃这本书“文辞卑弱”,又编了《新唐书》。宋朝官方已有一本薛居正主编的《五代史》,欧阳修又私自撰写了一本《五代史记》,被称为《新五代史》,导致唐朝与五代共有四本正史。
宋朝以后的史书质量参差不齐,《辽史》失之简略,《宋史》失之繁芜,《元史》质量极低,唯《金史》与《明史》简净可观。其中《元史》是公认的质量最差的一本史书,它是政治过度干扰修史工作的奇葩产物。
《元史》是怎么编写出来的?
龚自珍在《古史钩沉二》中说:“灭人之国,必先去其史。”世人皆知顺治初入关就宣布要编修《明史》,以便宣告明朝已经灭亡,要由满清政治来书写明朝人的历史;但很少有人知道,朱元璋也是这么对付元朝的,满清只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而已。
朱元璋于洪武元年出师北伐,将元顺帝驱逐出北京城,获得元朝人编纂的十三朝《实录》。第二年,元顺帝又弃上都而奔应昌,准备逃回蒙古高原。为了提前宣布元朝灭亡,朱元璋下令于当年二月开局,在十三朝《实录》的基础上编一本《元史》。仅用了半年时间,史官们就于八月份炮制出一本初稿,共计三十二卷,只是还缺漏元顺帝一朝三十多年的历史。虽然当时元顺帝还活着,但朱元璋觉得如果没有写上元顺帝一朝的历史,就无法达到宣布元朝提前灭亡的目的,于是他下令儒臣到北京去查访旧事,收集资料。到了洪武三年二月,朱元璋宣布重新开局,史官们花了四个月时间,又匆忙拼凑出三十二卷以后的内容,由于皇帝急着要,所以史官们都忙于交差,还来不及统稿就呈上去了。
《元史》两次开馆,前后耗时仅10个月而已。这部史书卷帙浩瀚,共计万余字,篇幅仅次于两《唐书》、《宋史》和《明史》。在10个月内完成这样一部大著作,可见其成书过程之仓促与草率。朱元璋要让历史来服务于政治,他以胜利者的姿态来编修《元史》,导致编出来的史书质量奇差,刷了新低。《元史》非但没有普及开来,而且还成为二十四史中被翻阅最少的那几部。
《元史》究竟差在什么地方?
在二十四史中,《元史》绝对是最难读懂的一本。清末小说《孽海花》曾对此进行了调侃,里面写道:
“其实我那雯青同年兄的学问,实在数一数二!文章书法是不消说。史论一门纲鉴熟烂,又不消说。我去年看他在书房里校部《元史》,怎么奇渥温、木华黎、秃秃等名目,我懂也不懂。听他说得联联翩翩,好像洋鬼子话一般。”
可见在清朝人看来,有能力修订《元史》,代表的就是一种高水平的学问。《元史》为什么难读呢?原因主要有以下几个——
第一:世系混乱。元朝存续时间还不到清朝的一半,近百年时间中却换了十多个皇帝。有父亡子继、有兄终弟及、有祖孙相传也有旁系夺嫡更有退而复辟、弟亡兄继等特殊情况。
第二:译名混乱。兀良合带、兀良合台、兀良合歹其实都是同一个人的名字;速不台和雪不台也是同一个人,却分了两篇传记;“本纪”里征服西域的将领叫拔都,“列传”中却写成八都,仿佛是两人。
第三:官名用音译。“达鲁不花”是掌印之官,“扎鲁忽赤”是断事之官,“默尔杰”是善射之武官。一眼读去,懵然不知所云。
第四:编排混乱。《元史》不按时间先后顺序来列传,而是把蒙古人的传记集中堆在前面。导致耶律楚材作为开国功臣,传记排到了第三十三篇。脱脱是元末宰相,却排在第二十五篇,在耶律楚材之前。
第五:同名之人太多。孛罗帖木儿、伯颜、脱脱、阿术等都是烂大街的名字。经常出现几个人同名的情况。
这些问题其实都是可以在统稿的时候加以修正的,但由于编纂过于仓促,所以未能改订。后世的史学家大都能指出《元史》中存在体例混乱、前后矛盾、一人数传等毛病,但我们认为《元史》最致命的问题在于它未能完整说清元朝的历史全貌,在有些地方还故意矮化元朝。这点魏源就指出来了,他在《元史新编》中说:“自国朝以前,疆域未有廓于元者;而史书之芜蔓疏陋,亦未有甚于元者。”
朱元璋利用《元史》来提前宣布元朝灭亡除了政治干扰之外,《元史》之所以编得差,还存在客观原因——这部史书确实不好编写。
元朝的祖先起自大漠,没有文字。在建国之后,蒙古人又不能像金国的女真人那样访求先朝事迹,所以他们对自己的祖先记载寥寥。自成吉思汗以后,才出现了一本《脱必赤颜》,然而也被皇室供奉在宫中,不供外人阅览,所以人们对元朝的起源一直处于模糊不清的状态。对于蒙古兵远征欧洲的事迹,在《元史》中查不到详细的记载,所以魏源说:“旧史太祖、太宗所平漠北、西域数十部无一传,何以知疆域之所至?”直到他编修《海国图志》、了解世界地理之后,才知道元朝西部疆域“与今西洋夷接壤。”这点,《元史》中没有体现出来,这本书对蒙古帝国崛起的这段历史记载寥寥,占据的篇幅非常之小;它像《金史》描绘金朝那样,把元朝仅仅描绘成一个入主中原的蛮族部落,没有意识到,元朝是蒙古帝国的一部分,而蒙古帝国是在征服亚欧大陆之后才统一中国的。
正如明朝并非亡于崇祯自尽,而是亡于南明被灭;元朝也同样并非亡于顺帝北逃,而是亡于北元灭亡。《元史》根本记载不及北元的历史,《顺帝纪》中说:“八月庚午,大明兵入京城,国亡。”这是把大都陷落当做元朝灭亡的标志,但并不符合实际也不符合史书惯例的。
例如金国在年就已经攻克辽国的五京,天祚帝被迫逃亡,但《辽史》并没有说辽国灭亡于这一年;蒙古人于年攻克金国的首都,《金史》也没有说金国亡于这年,而是直到年,金哀宗于蔡州自杀,金末帝突围失败,才写道“末帝为乱兵所害,金亡。”
元顺帝出逃跟天祚帝流亡、金宣宗迁都一样,并不意味着元朝就此覆灭了。况且,在洪武三年以后,明兵仍与元朝大将扩廓帖木儿数次交锋,这说明攻克大都,但没有俘虏元顺帝,未彻底消灭元朝政权,元朝并不亡于此时。朱元璋是想通过《元史》来宣布在北方的那个政权不再是元朝,而是胡虏了。这跟满清入关之后,宣布南明为“伪福王”、“伪桂王”一样。
《元史》以顺帝北逃为元朝灭亡的标志,在《顺帝纪》的末尾由添补进一段话,说北逃两年后顺帝病逝,大明兵袭击了应昌府,顺帝太子“爱猷识礼达腊从十数骑遁”,之后便无记载了。在清朝人编的《明史》中,我们才找到了关于顺帝北逃后元朝的详细历史。在明兵袭应昌府后,扩廓帖木儿拥立爱猷识理达腊于居和林,并拒绝向明朝投降的要求。之后元兵数次为边患,而明军也屡次北征,终未能彻底消灭其势力。元朝与明朝依然共存了一段时间,就像南迁后的金朝与蒙古对峙一样。
洪武十一年元帝爱猷识礼达腊驾崩,明太祖派使者前去吊唁,其子脱古思帖木儿继位;二十年,元相纳哈出率众投降于明朝,东北纳入版图;接着明太祖又命蓝玉率领十五万大军出征漠北,俘虏元朝众臣,独其君脱古思帖木儿走脱;脱古思帖木儿在逃亡途中,被部下也速迭儿缢杀,由黄金家族建立起来的元朝真正灭亡。之后才出现“鬼力赤者篡立,称可汗,去国号,遂称鞑靼云”的结果。魏源的《元史新编》甚至直到明宣宗宣德九年,瓦剌遣使入朝,献传国玺时,才说“元始亡”。柯劭忞的《新元史》则在顺帝的后面加有《昭宗纪》,一直记载到脱古思帖木儿时期。
正因宋濂等人修史过于仓促,而且带有很强的政治目的。所以没有耐心地对元朝历史进行梳理和总结,导致整部《元史》的结构混乱、内容繁芜,读起来模糊不清,有着不能认识元朝历史全貌的严重缺陷。所以后来才相继出现了《元史新编》和《新元史》等史书,试图重新书写元朝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