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语者
时移物换,恍如隔世
说起历史上的酷吏,相信很多人会想起周兴、来俊臣,以及著名的“请君入瓮”。武氏王朝多酷吏,因为武则天得位不正,需要靠酷吏来镇压反对者。
但如果据此认为,酷吏是乱世的产物,那就大错特错了。
中国历史上不少所谓的“盛世”,也盛产酷吏。比如文景之治,以及,伟大的汉武帝治下。
司马迁在《史记》中,特意为这些人写了篇《酷吏列传》,上榜的有十三人,涵盖文景及汉武时期。每个酷吏的名字,都让时人闻之丧胆。
头一个叫郅都,官至中尉,相当于京师警备司令。司马迁说,郅都执法“严酷”,不仅百姓,连官吏甚至宗室都怕他,给他起外号“苍鹰”。可以想象,在他面前,所有人都觉得自己是那只待扑的兔兔。
举个例。临江王刘荣,汉景帝庶长子,因为侵占宗庙地块修建自己宫室,落到郅都手里,想求刀笔写信向汉景帝谢罪,以求脱罪或速死,郅都勒令狱吏不许给他。魏其侯窦婴闻讯,派人悄悄给刘荣送去刀笔,刘荣写了谢罪信后,就在中尉府里自杀。
为什么?就因为怕被郅都刑讯逼供。
皇子都这样,其他官吏或百姓有多怕他,可以想象。
宁成,郅都之后继任中尉,执法的一套全抄郅都的,导致“宗室豪杰皆人人惴恐”。他之前曾担任关都尉,那些经常因公务或商务出入关的人中,流传着一句话,“宁见乳虎,无直宁成之怒”,翻译过来,就是“宁成猛于虎”的意思。
周阳由,在文、景、武三朝为官,从郡守到都尉,在同一级别的官员中,他都是最“暴酷骄恣”的。但在施行酷刑方面,他并非一视同仁,跟他关系好的,就算犯了死罪,他也能曲解法律,将死刑改为徒刑甚至免罪;而那些被他憎恶的,就算犯一点小罪,他也能歪曲法律把他判死。他在哪个郡当官,都要灭掉那个郡的豪门。
当时跟周阳由同列九卿、并称狠人的汲黯、司马安,如果不得已同乘一辆马车,都不敢跟周阳由均分坐垫。
张汤,从长安吏一路做到廷尉、御史大夫,以阴损出名,司马迁给了他最多的篇幅。
张汤小时候,有一次父亲外出,让他看家。等父亲回来,发现家里的肉被老鼠偷吃,一怒之下,就把张汤鞭打了一顿。张汤忍着痛,掘开老鼠洞,抓到老鼠,找到还没吃完的肉,就拿来当“呈堂证供”,对老鼠启动审问程序,刑讯逼供,并记录下审问过程,最后把判决书写成正规公文,判处老鼠死刑,并当场执行肢解。
这一幕,看得张父目瞪口呆,知道这小子是个刑律天才,就正式让他学习法律。
今天看来,张汤就是典型的虐待狂,这种近乎变态的心理,应该是小时候看他父亲怎么刑讯逼供耳濡目染形成的——从他父亲一发现老鼠偷肉就把他鞭打一顿,也可看出,什么样的家庭教育,出什么样的“人才”。
所以,张汤当廷尉和御史期间,承办了几个大案:皇后陈阿娇巫蛊案,淮南王、衡山王、江都王谋反案,每一案都血流成河。审讯时,数以千计的嫌犯或被鞭笞、或刀割、或扎签、或火烙……惨叫声响彻刑堂内外,简直就是人间地狱。
张汤还跟另一著名酷吏赵禹一起制定各种严刑峻法,特别是“见知法”:明知他人犯罪而不举报,以故意放纵、包庇罪论处。此法一出,官吏、百姓之间互相举报成风。
张汤之后,又有一个叫义纵的,本来是抢劫团伙成员,因为他姐医术高明,得到王太后宠幸,他也就被封官,先是当县令,后来因为在处理太后的外孙一案中下手够狠,被升为河内(今河南北部)都尉。
义纵到了河内,根本不用什么法律程序,一出手就把当地豪强穰氏灭了族。这么狠谁不怕,所以在他任内,河内还真是路不拾遗。也因为如此“出色”的治理,义纵调任南阳太守,后因处理宁成案有功,又升为廷史(约当于最高院副院长)。
再后来,定襄郡(今呼和浩特附近)治安问题严峻,朝廷又派义纵去当定襄太守。当时的定襄是汉朝的边境,因为大汉军队经常从这里出发去攻打匈奴,兵荒马乱的,定襄从官吏到百姓人心溃散,法纪废弛。义纵到了定襄,将监狱里两百名该戴刑具但没戴的重刑犯,以及私自来探监的亲友两百多人都抓起来,一个个进行刑讯逼供,最后以“为死罪解脱”的罪名,将这四百多人全杀了。
这下子,全郡上至官吏下至百姓,都谈“义”色变,没人再敢作奸犯科,个个争当大汉好国民。
义纵之后当红的,有王温舒。王年轻时当过盗墓贼,也是坏事做尽,后来不知怎么竟当上了亭长(约等于派出所长),因为办案有手段,渐渐升到廷史,又给张汤当副手,后来又升到御史、都尉、中尉。
贼喊捉贼,一捉一个准。王温舒选择郡中十几个有重大案底的人当属下,放手让他们去抓贼,谁抓的贼多,王就把他的案底消了;谁不卖力,就拎出他的案底来判死,甚至灭族。而不管当亭长还是廷史、都尉等,王温舒办案只有一招,就是刑讯逼供,每个疑犯,不管有没有证据,都被打得皮开肉绽,最后招的,当然是出不了狱;不招的,也都烂死狱中。
王温舒之后,有名的酷吏,还有尹齐、杨仆、减宣、杜周等,都是在郡守、都尉、廷尉、中尉任上以凶狠酷烈闻名,而且一个比一个“酷”。但是,他们毕竟还在朝廷为官,司马迁最后说,“虽惨酷,斯称其位矣”,就是他们虽然残酷,但还算是职务行为,那些远离朝廷的地方官,作起恶来,就更加无原则无底线了:
至若蜀守冯当暴挫,广汉李贞擅磔人,东郡弥仆锯项,天水骆璧推咸,河东褚广妄杀,京兆无忌﹑冯翊殷周蝮鸷,水衡阎奉朴击卖请,何足数哉!何足数哉!
蜀郡太守冯当动不动就折断嫌犯的手足,广汉郡李贞喜欢肢解嫌犯,东郡弥仆用锯锯断人的脖子,天水郡骆璧椎击犯人逼供定案,河东郡褚广随意杀戮百姓,京兆的无忌、冯诩的殷周,像蛇蝎一样毒,水衡都尉阎奉靠严刑逼犯人行贿……这些都是罄竹难书啊!
在如此没人性的酷吏治下,天下就太平了吗?
没错,某些酷吏在某一个地方,总能营造出“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太平景象。但这样付出的代价,是法治变成了人治,法律完全被破坏,所以,“吏民益轻犯法,盗贼滋起”。既然法律形同虚设,官民人等就更加不把法律当回事,反正都是个死。于是,天下盗贼蜂起,不仅是偷盗抢劫,甚至聚合数千人,抢夺官库兵器,攻城掠池,杀官抢粮。
这些,都清清楚楚写在《史记》里,但后世的历史教科书不会说这些,只是告诉你,文景之治如何的现世安稳岁月静好,汉武时期如何的开疆拓土,天下臣服。
呵呵,只听得沧海一声冷笑。
那么,为什么在所谓的盛世、中兴时期,会有这么多的酷吏横行?
一句话:皇权统治的需要。
以上酷吏,百分百都得到皇帝的提拔、默许甚至鼓励。
比如宁成,闲居在家的时候,汉景帝要提他当郡守,当时的御史大夫公孙弘说不行,宁成当济南都尉时,“其治如狼牧羊”,让他去当哪里的郡守,就等于让他去祸祸那里的百姓。可是,公孙弘的话并不受采纳,景帝依然提宁成去当关都尉,后来又升为中尉。
赵禹,“上以为能,至太中大夫”;张汤,“上以为能,稍迁至太中大夫”;义纵,“上以为能,迁为河内都尉”;王温舒,“上闻,迁为河内太守……上说(悦),拜为少府”;尹齐,“上以为能,迁为中尉”;杜周,“天子以为尽力无私,迁为御史大夫”……
“上以为能”,就是皇帝觉得他能干,所以不断升迁。那个杀人如麻的张汤,有一次生病了,汉武帝还亲自去探望他,“其隆贵如此”。
而所谓“能”,其实就是“狠”,谁够狠,谁就能上位。这么一来,想有“政治前途”的,怎能不一个比一个狠?
皇帝为什么要这么干?
主要动机还真不是什么为了天下太平,而是为了向各地豪强下手。
长年征战,国库空虚,为了维护江山永固,就需要大量的钱。老是加税也不现实,因为有点脑子的统治者,都不希望把百姓逼反。那么,向豪强下手就是一条捷径,一是能用最快速度捞到钱,二是还能得到那些仇富的百姓的拥护。
各地豪门当然也不是干净的,但皇帝要向豪强下黑手,单靠法律,揪他们犯法的实锤,太慢了。这个时候,酷吏就派上用场了。
而这些酷吏,一个个也都擅长揣摸上意,尽心尽力去讨好皇帝。
比如济南的豪门大族瞯(xián)氏,有三百多户,在当地有钱有势,汉景帝多次派人去收拾他们,都因为家族势力根深蒂固而收拾不了,后来郅都一去,根本不用走什么法律程序,就把为首的一家给灭了族,“余皆股栗”,其他的全都吓尿了,敢不听话?
周阳由,“所居郡,必夷其豪”,就是他不管到哪里当郡守,都要灭了当地的豪门,抄了家,财产当然就归国库了。
当然,把揣摸上意发挥到极致的,还数张汤。当时汉武帝正倾心儒家学说,张汤判决大案要案时,就总是穿凿附会儒家观点,并让他的弟子们研究《尚书》《春秋》等典籍,为他的判决寻找理论根据。他所负责的案件,一直以皇帝的喜恶作为量刑标准,凡是皇帝想加罪的,他就交给执法严酷的手下去办;如果是皇帝想宽恕的,他就交给执法宽松的手下去办。
他还擅长玩弄法律条文,诬陷那些豪强,一抓进牢里,酷刑一上,谁还不得乖乖掏钱。
王温舒负责河内郡时,又抓了郡中有把柄的豪强,“相连坐千余家”,然后上书请示皇帝,罪大者灭族,罪小者处死,家中财产全没收。
这些酷吏都相信,只要能完成皇帝交给的收割任务,就能飞黄腾达,哪管它什么法律不法律。
杜周的话最有代表性。当时有一个比较大胆的门客,忍不住质疑杜周说,您断案,从不走法律程序,却以皇帝个人的意志来办,这样当法官真的好吗?杜周说:“法律是怎样产生的?谁是皇帝,谁的话就是法律。”
这样的酷吏,皇帝怎么能不爱。
但爱归爱,用完就扔,“就好似一张厕纸”,终归是酷吏们永恒的归宿。所以,进入《酷吏列传》的传主,没一个有好下场。
郅都,因为逼死临江王刘荣,得罪了窦太后,太后想治他的罪,汉景帝想救他,说:“郅都是忠臣。”太后说,难道临江王就不是忠臣吗?于是,郅都终于被斩了。
宁成,得罪外戚,被找了个罪名,判处髡钳——即剃发并以铁箍束缚脖子,他竟然能潜逃回家,后又得罪另一酷吏义纵,整个家族被灭。
周阳由后来当河东都尉时,经常跟郡守争权,互相告发,结果两人都被判有罪,郡守自杀,周阳由被“弃市”——就是在闹市区公开执行死刑,还不允许收尸。
同样被弃市的,还有义纵,他后来当右内史(约等于长安市长),有一次汉武帝突然驾幸甘泉宫,发现官路颠簸不平,怒了,说:“义纵以为我不再走这条路了吧?”从此对他极为不满,没多久找了个借口,把他给杀了。
而那位最擅长揣摸上意、生病了汉武帝都亲自探望的张汤,在义纵死后一年,因为手段太狠,得罪太多人,被赵王找了个疑罪,交由另一酷吏减宣处理。减宣也恨张汤,就将他的劣迹查了个清清楚楚,上报汉武帝。汉武帝开始怀疑张汤在忽悠他,再轮番派人去审问张汤,张汤都说自己无罪。最后汉武帝又派另一酷吏赵禹去审问,赵禹就对张汤说:“皇上当然知道你的情况,但你也不想想,你当权时,完全不用罪证就灭了多少家族,现在别人告你的,都证据确凿,皇上有点为难,想给你个体面,你懂的。”张汤一听就明白了,狱中自杀。
搞定了张汤的赵禹,几年后,被判定“乱悖有罪”,就是为政昏乱,为臣悖逆,被免去官职,后来老死家中,算是善终了。跟他一样结局不错的,有杨仆、杜周、尹齐,都是病死。不过尹齐因为生前也是得罪人太多,死后不敢公开安葬,怕被人掘墓鞭尸,只能偷偷埋了。
至于那位曾当过盗墓贼的王温舒,后来也被人告发贪污受贿,畏罪自杀,死后还被灭了五族;还有减宣,最后也被认定为“大逆”之罪,被判灭族,自杀身亡。
学历史的都明白,这些酷吏的下场,早就注定了。因为,诞生他们的温床,也是埋葬他们的坟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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