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官最早是记录神谕的。这段时间读张光直先生的《商文明》,其中写道,专家们通过对数以万计的甲骨残片进行分析,发现绝大多数刻字的甲骨都是商王向上天的问卜,整个问卜过程通常有如下人员参与。
商王本尊,亲自问卜;贞人,作为商王的代言人问卜;卜人,执行占卜过程;占人,解释龟甲裂纹含义;史,记录整个占卜过程并将其刻在甲骨上。史是一个档案记录者,记录多数用刀刻,有时先写后刻,有时先刻后写,然后用红、黑、褐颜料填入。
司马迁家族,世世代代都是做史官的,史官本职是天官,专门负责看天上的星星,实即上古问天的演变。史官就是天文学家或者历算家,要担负制定新历的责任,汉朝太初历就出自司马迁之手。
司马迁在《报任安书》中写道:仆之先人,非有剖符丹书之功,文史星历,近乎卜祝之间,固主上所戏弄,倡优畜之,流俗之所轻也。大意是说,我们司马家族,祖祖辈辈都是做史官的,跟占卜的巫师差不多。所以被人看不起,跟唱歌跳舞的优伶同等待遇。
司马迁说,我之所以要写《史记》,就是为了留名后世:“盖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底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
上面几句用冯唐话说,就是“用文字打败时间”,谋图“不朽”。木心就说,司马迁写《史记》时候,一定知道自己会不朽。所有伟大的创作者,他们在创作的时候,一定明白自己的作品会不朽。他有这份自信,如果没有,他不会写。司马迁为中国史学之父,是文、史、哲通人,是史才、史学、史识兼备的史学家。
《史记》并非官方史书,而是司马迁的私人著述。司马迁和汉武帝去世时间相差不远,汉武帝的继任者们承认了《史记》的合法性,并将其收入国家档案馆。后来《汉书》的作者班固就对此愤愤不平,说司马迁“是非颇缪于圣人”,纯属一家之言,他对历史人物的评价标准不合圣人之道,居然得到认可。
《史记》在史学史和文学史上地位都很高。古人称“六经以后唯有此作”。鲁迅说《史记》是“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前一句说的是史学水平,后一句讲的就是文学价值。黄侃说:“中国的古籍,八部书外皆狗屁”,其中一部,就是《史记》。
《史记》创造性发明了纪传体体例,为后世正史所模仿。司马迁《报任安书》说,《史记》会“成一家之言”,就是史学写作的鼻祖,他做到了。
《史记》有如下特点。
第一,“甄别史料,汰虚课实”。史料浩如烟海,真伪混杂,虚实相间,这就需要司马迁尽量采用真实的史料,这对他的学识是一个很大的考验。
第二,过去的史书只是记事传人,就是写人物传或者把事情记下来,是个纯粹的记录者。但是《史记》则要“稽其成败兴坏之理”,就要讨论、研究、思考。
第三,“信以传信,疑以传疑”,就是“可信的我就相信,我不知道、不清楚的,我保持怀疑”。也就是孔子说的“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不凭一己臆测妄下论断。比如他没搞明白老子到底是谁,姜子牙到底是谁,因此写了很多种可能,供读者选择。
《史记》有很多虚构成分,比如写历史人物暗室密谋,谁都没见,但他写的宛若亲见,这叫“替古人代言”,非常生动,与后世小说、剧本之对话独白不差上下。阿城就说,《史记》要当小说来读,而且要当白话小说来读。后世作史者没有这份功力,写出来的史书一点都不好看,除了专家,没有人读。能够在文学上做到“恣肆汪洋、酣畅淋漓、大气磅礴”的,只有《史记》。
读《史记》有个方法,不能从前往后读,而要从后往前读。《史记》一百三十篇,最后一篇《太史公自序》,说了他们家族怎么形成的,自己为什么要写《史记》。往前是各种人物列传,尤其小人物的传记,什么刺客列传,货殖列传,非常好看。
《货殖列传》是给一帮大商人作传,还列了一张秦汉富豪排行榜。《货殖列传》中,司马迁说,穷并不值得炫耀。“无岩处奇士之行,而长贫贱,好语仁义,亦足羞也。”如果你没有“奇士”那样的高行,既不是颜回也不是陶渊明,经常特别穷,总是没钱花,却爱高谈阔论,满口仁义道德,看不起会赚钱的人,这是非常可耻的行为。
余秋雨说,《史记》是一种以第三人称“夹叙夹议”的散文。历史本身就是一篇大散文。它有情节但不完整,有诗意但不押韵,有感叹但无结论。最好的散文总是朴素的,司马迁的文笔,像历史本身一样朴素。他用朴素无华、灵活自如、摇曳生姿的正常语言写作,像一场浩荡的清风席卷文坛。
读史不读《史记》,等于没有读史。读遍天下万卷史,不读《史记》也枉然。希望大家能够读文言、读原文,慢慢读,你一定能读懂。如果读了《史记》,你就可以说自己已经读了史书。
我们为什么要读《史记》?第一,《史记》有意思。书中写了好多历史故事,读来精彩纷呈,令人过目难忘。第二,《史记》文采好。繁处肆意汪洋,简处惜墨如金,读来令人神清气爽,不知疲倦。第三,《史记》可明志。本书是太史公“发愤之作”,一个人身处逆境了,挫折颓废了,困顿彷徨了,无聊寂寞了,都该读读《史记》。鲁迅能把《史记》全书背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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