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史公作史,不但字里行间含有深意,流露出倾向性来,遇到可歌可泣可悲可叹处,还每每情不自禁地为之赞叹,甚至垂涕。所以太史公作史,除了“用事实说话”以外,还采取作者直接出面评论的形式,这就是《史记》里常见的“太史公曰”。
《史记·屈原贾生列传》篇末,他赞美诗人屈原的爱国之志说:“推此志也,虽与日月争光可也!”由周厉王恶闻其过,而叹周室从此衰微;由梁惠王问利,而叹“利诚乱之始也”;由广厉学官之路,把儒术作为追逐利禄的“敲门砖”,而叹汉代儒道之穷。此外,还有许多“悲夫!”“岂不哀哉!”“有以也夫!”“岂不谬哉!”“岂不痛乎!”等等,都是结合史事叙述,情不自禁地发出的悠悠历史咏叹调。“千秋功罪,谁人评说?”《史记》就用“太史公曰”形式来评说。
太史公不但评说天下治乱兴衰,而且评说整个社会人生。在这些评说里,带给读者思索和玩味的空间极大。有些评说,由于对人生体验极深,对人情揣摩入微,而往往带有人生哲学的味道。在《史记·平津侯主父列传》篇末,那惟独一人敢去收葬主父偃尸首的孔车、那不顾汉高祖禁令而祠哭于彭越头下的栾布、那伏哭弟尸哀恸而绝的聂政之姊聂荣,便格外得到了太史公的钦慕和敬重,称他们是“长者”,是“烈女”,“虽往古烈士,何以加哉!”
在《史记·田儋列传》篇末,太史公盛赞“田横之高节,宾客慕义而从横死,岂非至贤!”这则“太史公曰”在赞叹之余,还提出“不无善画者,莫能图,何哉?”看来是在向画家们出题征画,真是别开生面!果然,现代著名画家徐悲鸿在事隔年后仍响应太史公,为作《田横五百士》图。足见此事古往今来感人之深。
《史记·越王勾践世家》篇末的“太史公曰”,赞叹“范蠡三迁,皆有荣名”。一迁,是指范蠡“与勾践深谋二十余年,竟灭吴,报会稽之耻”,事后他看到“大名之下,难以久居,且勾践为人可与同患,难与处安”,便功成告退。与他同时辅佐勾践的文种,没有这样做,后来竟被勾践赐死。二迁,是指范蠡“浮海出齐,变姓名,自号邸夷子皮,耕于海畔,苦身戮力”,父子治产至数十万。齐人闻其贤,以为相。三迁,是指范蠡看到“久受尊名,不祥”,乃归相印,尽散其财,悄悄地离开,最后定居于陶,自谓陶朱公,父子逐什一之利,又“致赀累巨万。”
这“三迁”本身就颇带传奇色彩,末了还讲了一个耐人寻味的故事,说陶朱公的次子杀人,囚于楚。陶朱公本想派遣小儿子去救,但长子死争着要去救,认为家有长子,大人不遣,是吾不肖,想自杀,其母也为之说情。陶朱公不得已写了一封介绍信派遣长子带去交给故友庄生,并叮嘱说:“至则进千金于庄生所,听其所为,慎无与争事。”长子去后,开头还算顺利,可是到了关键时刻却忘了叮嘱,因为舍不得千金而功败垂成,结果“竟持其弟丧归”。范蠡三迁,这前前后后凝结着多少人生哲理和血泪教训啊。
《史记·陈涉世家》篇末虽无“太史公曰”,却也以讲故事的形式评说陈涉何以败亡。一是讲陈王杀故人。陈涉已为王,“其故人尝与佣耕者”扣宫门来见。陈王留他们住下。出入久了,这些故人渐渐地“言陈王故情”,讲起陈涉过去为人佣耕的一些情况,说话还像当年那样没遮拦,无顾忌。陈王怕影响自己的威信,竟受人挑动而斩了过去的穷朋友。“诸陈王故人皆自引去,由是无亲陈王者”。
二是讲陈王“以苛察为忠”,“诸将以其故不亲附”。所谓以苛察为忠,也就是应了“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的名言。两个故事说明,陈涉为王以后,脱离了群众,脱离了部下,一误再误,“此其所以败也”。陈王最后是死在他自己贴身的“御者”手里的。这当中,也凝结着多少血泪教训啊。太史公所评说的这些世事沉浮、变迁,最能引起读者的共鸣;那隐寓于其中的历史教训和人生哲理,也最能发人深思,耐人寻味。
在《史记》里,一些“表”的篇首也有“太史公曰”。《史记》一般是按历史分期作“表”的,这些“太史公曰”便在篇首概述这段历史,像画龙点睛一样点出这段历史的主要特征。如果把这些“太史公曰”稍加整理,前后连缀起来,便俨然是一篇轮廓分明的古今略史。读了《秦楚之际月表》)这篇略史,就更加知道太史公胸中早有年古今之变的大局在。这些“太史公曰”因为放在篇首,后来就有人把它称作“序”,而把那些放在篇末的“太史公曰”称作“赞”。
其实,“太史公曰”的运用形式是多种多样的。章学诚在《文史通义》中说:“迁书体圆而用神。”就是说,司马迁作《史记》,体例是完整的,内在联系是清楚的,但运用起来很灵活。“太史公日”的运用形式就这样,并不拘泥于“序”“赞”两种。据统计,《史记》全书篇,共出现“太史公曰”次。其中放在篇首的17次,放在篇末的次,还有放在篇中的5次。放在篇首的,并非全是“序”;放在篇末的,并非全是“赞”;放在篇中的,更不好拿“序”“赞”来概括。
像《史记·吕太后本纪》篇末的“太史公曰”,就有点奇特。这篇本纪的内容,主要写汉高祖死后宫廷内部的变故,吕太后如何残忍狠毒,连她的亲儿子汉惠帝都看不下去,认为非人所为,以及吕太后又如何王诸吕、欲危刘氏等。读后,令人情绪压抑。可是篇末却笔锋一转,原来如此!其时宫廷内部虽然很乱,却是“政不出房户”,海内黎民百姓在“休息乎无为”的政策下和平劳动,不受干扰,反而天下晏然,衣食滋殖。太史公把读者的注意力一下子从宫廷内部引回到天下大势中来,才产生了这样豁然开朗的感觉。
像这样的“太史公曰”,真是用“神”了。说它只是“赞”吕太后,就似乎有些勉强。司马迁运用“太史公曰”形式灵活自如得很,一点也不拘泥。它有时像“记者述评”,夹叙夹议,又述又评,综合分析一下形势;有时又像“短评”,咏叹一下史事,评说一下人物,讲讲历史辩证法;有时又像“编者按语”。-这种按语式的“太史公曰”,运用起来就更是不拘一格了:或注明史料来源。如《史记·殷本纪》篇未说:“余以《颂》次契之事,自成汤以来采于《书》、《诗》。”
或补充有关史事。如《史记·乐毅列传》篇末,借乐氏之族乐臣公学黄帝、老子之事,补叙一下汉初黄老之学的师承关系。或交代立篇缘由。或表述作史义例。或订正古史讹传。或别叙游历见闻。如《史记·魏世家》篇末说:“吾适故大梁之墟,墟中人曰:“秦之破梁,引河沟而灌大梁,三月城坏,王请降,遂灭魏。””或添说人物特征。如《史记·项羽本纪》篇末说:“吾闻之周生曰“舜目重瞳子”,又闻项羽亦重瞳子,羽岂其苗裔邪?何兴之暴也!”
这些按语式的“太史公曰”,仿佛只是信笔拈来,顺便跟读者促膝谈心,谈些亲见、亲闻、亲历之事,很自然地把作者和读者的思想感情交融在一起。读者仿佛跟一位博学多闻之士交上了朋友,越发觉得《史记》之所记可亲、可感、可信。以上是讲《史记》结构中的“太史公曰”形式。
结语《史记》里还有一种形式,可以称作“篇目提要”。它列在《史记·太史公自序》里面,全书篇的篇名和内容提要都有了。读者读了各篇正文,再对照自序中的篇目提要,将更加理解本篇的主题和作者用意所在。这种“篇目提要”形式,很像今天广播电视里在播放新闻节目之前先播出内容提要一样。《史记》一般是按历史分期作“表”的,这些“太史公曰”便在篇首概述这段历史,像画龙点睛一样点出这段历史的主要特征。如果把这些“太史公曰”稍加整理,前后连缀起来,便俨然是一篇轮廓分明的古今略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