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史记》中,淳于髡被司马迁两次重点提及:一是与孟子、邹衍、荀子等并列出现在《孟子列传》,二是与优孟、优旃、东方朔等在《滑稽列传》再次出现。像这样被重点提及两次的人物并不多见,子贡、范蠡是另外两个重要的列传人物。
俗话说“人不可貌相”,淳于髡大概就是如此。
“淳于髡者,齐之赘婿也”,司马迁在《滑稽列传》中介绍淳于髡,首先明确“赘婿”身份。“赘”字在《古代汉语词典》中解释为:男子到女方家结婚并居住,入赘。“赘婿”在春秋战国时地位低下,与逃犯等同。
司马迁接着介绍淳于髡“长不满七尺”。按照周制一尺也就是如今七寸多,也就是说淳于髡大概身高1.5米左右。如此袖珍的山东大汉,不仅劳动能力欠缺,估计找媳妇也成问题,所以只能卖身做上门女婿。
然而,淳于髡却“博闻强记,学无所主”(《孟子列传》)、“滑稽多辩,数出诸侯,未尝屈辱”(《滑稽列传》)。虽然淳于髡个头小,不被世俗接受,但是他却充满智慧,博学多才,记忆力超强,广泛涉猎诸子百家而不偏重于一门;辞令机智善辩,多次出使诸侯,从未受过屈辱。
“惊”人的小故事齐威王之时喜隐,好为淫乐长夜之饮,沉湎不治,委政卿大夫。百官荒废,诸侯并侵,国且危亡,在于旦暮,左右莫敢谏。——《史记·滑稽列传》
齐威王继位之初九年里,对政务不发表任何意见,全部交给大臣们处理,他则纵情淫乐,沉湎于酒色之中。官吏们上行下效,纷纷怠工腐化,政事基本上荒废紊乱。
周边各诸侯国进犯齐国,参照《田完世家》可以更全面地理解:
齐威王元年,韩、赵、魏三国攻打齐国的灵丘(今山东省高唐县南);六年,鲁国进攻齐国,攻入了阳关(今山东省泰安市汶水东岸);七年连卫国也刷存在感,出兵侵犯;九年,赵国攻打齐国,占领了鄄城。
齐国陷入了危亡之际,但齐威王身边没人敢谏诤。
这时候,淳于髡进入王宫拜见齐威王,淳于髡颇了解齐威王,于是投其所好讲述了一个隐喻故事。这个故事《史记》中出现过两次,楚庄王曾经也听过。
淳于髡说之以隐曰:“国中有大鸟,止王之庭,三年不飞又不鸣,王知此鸟何也?”王曰:“此鸟不飞则已,一飞冲天;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史记·滑稽列传》
淳于髡:“大王,听说咱们齐国有一只大鸟,就栖息在大王的宫庭里,三年以来不飞也不鸣叫,大王可知道这鸟是为什么?”
齐威王:“这鸟不飞则罢,一飞就直冲云天;不鸣叫则罢,一鸣叫就震惊世人。”
“于是乃朝诸县令长七十二人,赏一人,诛一人,奋兵而出”,从此齐威王罢酒上朝,第一件事召集各县令县长七十二人。
再次参照《田完世家》:即墨大夫天天有告状信投诉,齐威王却奖励了他;阿大夫每日都有人说好话,齐威王却烹杀了他。因为,齐威王实地调查发现,即墨政务处理及时,土地开垦增多,老百姓安居乐业;而阿城却与此相反,土地荒芜没人耕种,老百姓穷困潦倒,卫国攻占薛邑都不及时汇报军情。
第二件事重振军威出战,“诸侯振惊,皆还齐侵地”。向西沉重打击赵国和卫国;攻打到魏国浊泽,进而包围了魏惠王,迫使魏国割让观城求和;赵国归还侵占长城以里土地。一时间诸侯国震惊,从此声威盛行二十多年。
第三齐国大治。齐国上下也颇为震惊,没有人再敢掩饰错误,都尽心竭力表现出忠诚。
赴赵国搬救兵“威王八年,楚大发兵加齐”,齐威王八年(即公元前71年),楚国对齐国大举进攻。
“齐王使淳于髡之赵请救兵”,齐威王将到赵国去搬救兵的任务交给了淳于髡。“赍金百斤,车马十驷”,让淳于髡带上赠送的礼品黄金百斤、十套车马。
淳于髡看到这些东西之后,没有哭诉礼太轻任务太重,而是“仰天大笑,冠缨索绝”——抬头对天大笑不止,笑得有点儿面目峥嵘,系在帽冠上的带子都给挣断了。
齐威王于是就问淳于髡说:“先生莫非是嫌少了吗?”
淳于髡回答说:“哎呀,我怎么敢呢?”
齐威王感到奇怪,于是继续追问:“那你如此狂笑,到底是为什么呢?”
髡曰:“今者臣从东方来,见道傍有禳田者,操一豚蹄,酒一盂,祝曰:‘殴窭满篝,污邪满车,五谷蕃熟,穰穰满家。’臣见其所持者狭儿所欲者奢,故笑之。”——《史记·滑稽列传》
淳于髡说:“刚才我从东边过来,看见大路旁有一个农夫祭祈农事,一手拿着一只猪蹄,一手端着一盂酒,念念有词,口里祷告说:
‘祈求干旱的岭地粮食装满笼,低洼易涝的田里粮食装满车,五谷茂盛丰收,多得装满了家。’
我看见他所拿祭品少的可怜而想要的太多,所以在笑他呢。”
齐威王听后臊得满脸通红。“于是齐威王乃益赍黄金千镒,白璧十双,车马百驷”,毫无疑问赠礼大幅度增加了。
“髡辞而行,至赵”,淳于髡才辞别动身,赶赴赵国。“赵王与之精兵十万,革车千乘”,赵王支援齐国精兵十万,重型装甲战车一千乘。淳于髡如果携带赠礼太少了,未必能换回如此军事支援。
“楚闻之,夜引兵而去”,结果楚国听到消息连夜撤兵了。
所以,司马迁认为淳于髡对于齐威王称霸贡献伟大,值得称颂,“淳于髡仰天大笑,齐威王横行。……岂不亦伟哉!”
以酒劝谏戒酒“威王大悦,置酒后宫,召髡赐之酒”,楚国撤兵解除了威胁,齐威王非常高兴,于是在后宫置办酒席,召见淳于髡犒赏他喝酒。
齐威王问淳于髡:“先生酒量怎么样?”
淳于髡回答说:“我酒量没法说,有时候喝一斗就醉了,有时候喝一石也不醉。”
齐威王很好奇,喝一斗就醉了,还可以喝一石不醉,“先生这其中有什么奥妙吗?”
淳于髡说:
“如果在大王面前喝酒,执法官在旁边,御史在后边,我心惊胆战,正襟危坐,喝酒不过一斗就醉了。
如果父母有尊贵的客人来家,我卷起袖子,躬着身子,恭敬地奉酒敬客,客人不时赏我残酒,屡屡举杯敬酒,喝不到二斗也就醉了。
如果朋友间交游,好久没见面了,突然相见,欢欢喜喜说起往事,互诉衷情,大概喝五六斗就醉了。
如果是乡里间的节日盛会,男女坐在一起,彼此敬酒,没有时间限制,又作六博、投壶一类的游戏,呼朋唤友,相邀成对,握手言欢不受限制,眉目传情不遭禁止,面前有落下的耳环,背后有丢掉的发簪,在这种时候,我最开心,可以喝上八斗酒,也不过两三分醉意。
天色已晚,酒席将散,把剩余的酒菜拼到一起,大家促膝而坐,男女同席,鞋子木屐混杂在一起,杯盘杂乱不堪,厅堂上的蜡烛已经熄灭,主人单留住我,而把别的客人送走,绫罗短袄的衣襟已经解开,略略闻到一阵香味,这时我心里最为高兴,能喝下一石酒。
故曰“酒极则乱,乐极则悲。万事尽然。”言不可极,极之而衰。以讽谏焉。——《史记·滑稽列传》
所以说,‘酒喝得过多就容易出乱子,欢乐到极点就会发生悲痛之事。世上所有的事情都是如此。’这番话是说,无论什么事情不可走向极端,到了极端就会衰败。”
“乃罢长夜之饮,以髡为诸侯主客”,于是齐威王就停止了彻夜欢饮之事,并任用淳于髡为接待诸侯宾客的宾礼官。
正是因为淳于髡委婉劝谏,齐威王才停止沉湎酒色专心政事。“诸侯闻之,莫敢致兵于齐二十余年”,齐威王从此励精图治,齐国再度称霸诸侯。
倾心交谈梁惠王“客有见髡于梁惠王”,淳于髡经由他人引荐给了梁(魏)惠王。“惠王屏左右,独坐而再见之”,梁惠王打发了身边的侍从,单独接见淳于髡两次。
但是,“终无言也”,淳于髡却始终一言不发。“惠王怪之,以让客”,梁惠王感到奇怪,就责备那个引荐人。
“子之称淳于先生,管、晏不及,及见寡人,寡人未有得也。岂寡人不足为言邪?何故哉?”——《史记·孟子列传》
“你高度称赞淳于髡,连管仲、晏婴都赶不上他,怎么我见到他没有一点收获呢。难道是我不配跟他谈话吗?这是什么意思?”将淳于髡比作管仲、晏婴,可见其贤能。
所以,引荐人就把梁惠王的话原封不动的转告了淳于髡。淳于髡说:“确实如此。我第一次见大王时,大王的心思在相马上;第二次见大王,大王的心思却用在了声色上。所以我沉默不语。”
“客具以报王,王大骇”,推荐人将淳于髡的话转告给梁惠王,梁惠王听后大吃一惊——
“哎呀,淳于髡先生果真是个圣人啊!
第一次,有人献上一匹骏马,我还没来得及看一看,恰巧淳于先生来了。
第二次,又有人献来歌伎,我还没来得及听一听,正好淳于髡先生又来了。
我接见淳于髡时虽然打发了身边侍从,可是心里却想着马和歌伎,是有这么回事。”
“后淳于髡见,壹语连三日三夜无倦”,后来梁惠王再次会见淳于髡,两人倾心交谈一连三天三夜不知疲倦。可见,梁惠王十分佩服淳于髡的才学。“惠王欲以卿相位待之,髡因谢去”,梁惠王想任淳于髡为卿相,可他却推辞不就。
在魏国期间,虽然魏王对淳于髡礼遇优厚,但是他不为所动,一直没有出仕做官。据说淳于髡离开时,梁惠王赠送了豪礼,“安车驷驾,束帛加璧,黄金百镒”。
不漏痕迹褒奖淳于髡劝谏总能找准契机,一语中的,方式方法也是灵活多变。劝谏齐威王以巧妙的寓言切入,因为不露痕迹,还带着几分幽默,所以齐威王常常在听故事的时候,领悟到自己犯错而不至于尴尬。
对于此,司马迁表述为“其谏说,慕晏婴之为人也,然而承意观色为务。”
至于,淳于髡仰慕晏婴直言敢谏的为人,大概是司马迁从他几则故事中判断的。
但是,淳于髡善于察颜观色,揣摩心意,这点在与梁惠王会见时,能够从言语和神色中窥探出梁惠王的内心活动,真心让人叹服。
淳于髡仰慕晏婴,而晏婴也是司马迁所崇拜的。惺惺相惜,所以司马迁对淳于髡格外偏爱。
邹忌,因为讽谏齐王而为大家熟悉。
“邹忌子以鼓琴见威王”,他以乐理知识比喻治国之道,齐威王听后顿悟。“邹忌子见三月而受相印”,三个月齐威王便委以重任。
“淳于髡见之曰:‘善说哉!髡有愚志(不成熟的意见),愿陈(讲述)诸前’”,邹忌任齐相后淳于髡曾对其说过五句话,其中两句为:
“豨膏棘轴,所以为滑也,然而不能运方穿。”
“弓胶昔干,所以为合也,然而不能傅合疏罅。”
翻译成白话文大致为:
把猪油涂在枣木做的车轴上,是为了润滑,但如果将圆形的车轴插入方孔中,再润滑也没法使车轮转动起来。
把胶涂在弓体上,能使它粘合在一起,但却不能用胶弥合大的缝隙里。
初读《史记》时,
七品草民对此是莫名其糊涂。如果邹忌同草民一般人绝对要草鸡了,淳于髡闲着没事扯这个干啥呢?邹忌一连五个“谨受令”,这说明他不仅听懂了淳于髡的寓意,而且也保证认真执行。毕竟,邹忌也善用“隐语”。所以,从邹忌的回答中大体了解淳于髡所说:
同僚之间相处融洽,才能配合的更好;
权势不可以依侍,唯有人民可以亲附。
第一句说的是同事之间如何相处,第二句说的是与人民的关系如何维系。
沟通是门学问,也需要技巧。
难怪淳于髡能劝醒沉湎于酒色的齐威王;难怪梁惠王听了淳于髡一席话而赠金百镒。
然而,淳于髡才能卓越,却不愿意在仕途上一展才华,估计驾车携金带银,回家讨好老婆去了。即使是人人鄙视的赘婿,司马迁依然可以浓墨重彩记叙,让一个人人鄙夷的赘婿名留青史,这是司马迁的伟大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