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喜欢苏轼这个名字,这是他父亲取的,是一个读书人的名字,像一个士大夫的名字。“轼”指古代车厢前用作扶手的那根横木,苏轼当然大大超越了他那个伟大的父亲对他的美好希冀——他胸无块垒、脚无羁绊,远远地驰骋在了时代的最前沿。他跌宕的人生、纵横的才华,已经不能为那个吟风诵月的朝代所束缚,不能被那个筵歌袖舞的朝廷所掣肘。他的磊拓嵯峨,高远地超越了中国人的拘泥谨屑,他的旷达飘逸,已袅袅地升华为华夏大地上的云霓。
更喜欢东坡这个号,这是他自己定的,这是一个站在平实的土地上的人对自己的定调,是一个落在如常的生活中的人对人生的重估。“轼”是行驶的车辆上的一根木,可御风而行,也可被人握持。“东坡”是无边大地上的一块荒凉,无垂涎之虞,可自耕而食。
黄州,是一位平步青云、飞黄腾达的贵人,从高高的庙堂向渺远的江湖转身之地。黄州东门外的这块荒坡,是苏轼更衣换履,变成苏东坡的“戏台”。“乌台诗案”,是东坡个人命运、人生、性情、观念、文章、艺术、生活、家庭的转折点,他在这个“浪莽”的荒地上“种秔稌”、“莳枣栗”,并筑起“东坡雪堂”——固然不是能引人侧目的别墅,他在这里走向人间,他的诗文则从这里羽化登仙——正如他那个杰出的弟弟苏辙所言:此后,他哥哥的文章便大大地超远于他了。黄州,岂只是一个引领时代的伟大艺术家的蝶变之所,又何尝不是整个中国的政治、历史、文学和艺术的折身之处呢?
这时,酒便来了。“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酒贱常愁客少,月明多被云妨。”(《西江月·黄州中秋》)这不是青春恣意期的纵酒放歌,不是金榜题名后的对酒当歌,不是人生得意时的把酒言欢,也不是诗朋酒侪间的诗酒风流,而是人生第一次真正的酒病花愁,是生命里第一场“有道难行不如醉,有口难言不如睡”的苦酒。然而,他依然“把盏凄然北望”。
重回朝廷并再次连放外任后,这位“奋励有当世志”的铮铮才俊,一次次感受到“身如受风竹,掩冉众叶惊”,也便一天天地走向酒:“且待渊明赋归去,共将诗酒趁流年。”这既不是酒池肉林边的青衣行酒,也不是春花秋月下的白衣送酒,更不是烛影摇红里的紫衣添香,而是月下独酌时的“竹溪花浦曾同醉,酒味多于泪”,是沽酒当垆后的“白首送春拼一醉,东风吹破千行泪”,是只鸡絮酒夜的“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然而,他还是“把酒问青天”:“明月几时有?”
更彻底的解脱来自更猛烈的风寒,惠州之僻、儋州之遥,让“人过中年天近晚”的东坡感受到“恶酒如恶人,相攻剧刀箭”,也让他更频繁、更亲切地,走向这些世间的醇浆、人间的醍醐。然而,让东坡从浩如繁星的纵情酒色的酒徒中醒过来、从多如牛毛的酗酒滋事的酒鬼里走出来、从密如河沙的使酒骂座的酒狂中升华出来的,是他独特的禀赋、独有的情怀和独具的智慧。他没有仗气使酒,堕入那酒食地狱里去,而是乘着酒的清香,徐徐升入了艺术的仙界:“俯仰各有态,得酒诗自成。”“吾酒后乘兴作数十字,觉气拂拂从十指中出也。”而是沿着酒的曲径,慢慢步入人生的妙境:“酒醒还醉醉还醒,一笑人间今古。”“身后名轻,但觉一杯重。”“酒酣胸胆尚开张,鬃微霜,又何妨?”呜呼,世间美酒多矣,有多少入了腐肚酸肠!人间饮者多矣,有几人能吐出如许莲花?
东坡从对酒的初恋变成了挚爱:“岂知入骨爱诗酒。”“偶得酒中趣,空杯亦常持。”“使我有名全是酒,从他作病且忘忧。”
他从少年时的怯酒,走向老年后恋杯:“少年多病怯杯觞,老去方知此味长。万斛羁愁都似雪,一壶春酒若为汤。”
他举杯邀月的“独乐乐”,走向与民同饮的“众乐乐”:“我有一瓢酒,独饮良不仁。”“三日饮不散,杀尽西村鸡。”
他甚至从一个不凡的饮酒者,变成了一位独特的酿酒师:“百钱一斗浓无声,甘露微浊醍醐清。君不见南园采花蜂似雨,天教酿酒醉先生。”
东坡常饮,却非能豪饮之人:“我饮不尽器,半酣味尤长。”“吾饮酒至少,常以把盏为乐。”
不大的酒量,并不妨碍他成为一个常陶醉于酒、最得益于酒的人:“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但一回醉、一回病、一回慵。”“任酒花白、眼花乱、烛花红。”
他既能陶然于醉的快乐:“持杯月下花前醉,休问荣枯事。”更能享受那不醉的清欢:“譬如饮不醉,陶然有馀欢。”犹能拥有凌驾于酒之上的清醒:“达人自达酒何功?”并总能以惺忪之眼眷顾民间:“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这使他有别于“以酒避世”的陶潜,高出于“嗜酒不羁”的刘伶,异质于“纵酒使气”的李白。
他以最少的酒量,领悟了最醇的芬芳:“我观人间世,无如醉人真。”这让他从所有的中国人中,脱颖而出,飘然成一片天宇间最洁白的羽毛。
啊,先生,你何须饮酒,你就是那花间的一壶酒啊。九百年前,其香凛冽。万载之后,尤醉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