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是司马谈、司马迁两代人共同完成的,这在古今中外历史上绝无仅有,司马迁父子用生命践履了《史记》传承的信仰。《史记》的历史哲学是对孔子、左丘明历史哲学的继承发展,对“春秋笔法”“微言大义”作了全面阐释。《史记》的历史哲学可分为三个层次:一、人的历史使命。二、历史是人道的演化。三、历史的变化有规律可循,记载历史是求道的过程。司马迁归结为:“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
首先,司马谈、司马迁创作《史记》的动力就是一种历史使命,这种历史使命的核心是“孝”。司马谈将“孝”的意义历史化,司马谈临终前拉着司马迁的手,泣曰:“余先周室之太史也。自上世尝显功名于虞夏,典天官事。后世中衰,绝于予乎?汝复为太史,则续吾祖矣。今天子接千岁之统,封泰山,而余不得从行,是命也夫,命也夫!余死,汝必为太史;为太史,无忘吾所欲论著矣。且夫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此孝之大者。”(《史记·太史公自序》)这正是“孝”的本义。
人的历史是由父母与子女之间关系完成的,从远古一直延续到未来,父母与子女的关系就是历史的关系。人的历史是文化的历史,每一代人都是在前一代人的文化基础上创造新的文化,没有任何一代人可以逃脱这种历史关系。中华文化把这种父母与子女的关系定义为“孝”,明确“孝”是一种文化关系,《礼记·中庸》:“子曰:‘武王、周公,其达孝矣乎!夫孝者:善继人之志,善述人之事者也。’”历史是把祭祀理性化,“道德”、“孝”、“祭祀”、“历史”合为一体。“慎终追远,民德归厚矣。”
司马谈、司马迁父子之所以能共同完成《史记》也正是因为“孝”,司马迁不忘父亲的谆谆教导,继承了父亲的遗志。《史记·太史公自序》:“曰:‘于戏!余维先人尝掌斯事,显于唐虞,至于周,复典之,故司马氏世主天官。至于余乎,钦念哉!钦念哉!’”把“孝”延长到远古,并把它用文字叙述出来,就是《史记》。
其次,历史是人道的践履过程。人道是人的道德,即:人性、人情、智、仁、勇、诚、信、义、礼的演绎。对人道的阐释在先秦主要在《诗》、《书》、《礼》、《乐》、《易》、《春秋》之中,所以“正《易传》,继《春秋》,本《诗》、《书》、《礼》、《乐》”就是探索人道演化的规律,意即“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道德”、“人性”、“人情”、“智”、“仁”、“勇”、“诚”、“信”、“礼”等等都是对人的内心和具体行为的抽象,虽然《诗》、《书》、《礼》、《乐》、《易》、《春秋》已经把用语言把人道的演绎分类具体化,但这些语言依然是对生活的一种抽象,是一种“空言”。如果不能对生活有深刻的理解,很难理解这些“空言”。生活是具体的,鲜活的,非语言的。离开书本看看周围的世界,就可以清晰地感受到非语言的生活。人道的演绎是体现在生活之中的,生活是人的活动,通过对人的活动的叙述可以更深切著明地表现人道的演绎。
人离不开社会,政治是人的生活方式,理想的政治是人与人和谐地生活在一起。但现实的政治并不总是处于和谐的状态,通过历史可以得知政治的兴衰与得失。《史记·太史公自序》:“王迹所兴,原始察终,见盛观衰,论考之行事。”“春秋之中,弑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二,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胜数。察其所以,皆失其本已。故易曰‘失之毫厘,差以千里’。故曰‘臣弑君,子弑父,非一旦一夕之故也,其渐久矣’。故有国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前有谗而弗见,后有贼而不知。为人臣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守经事而不知其宜,遭变事而不知其权。为人君父而不通于春秋之义者,必蒙首恶之名。为人臣子而不通于春秋之义者,必陷篡弑之诛,死罪之名。”
历史是一个演化的过程,而生活是当时的,当时的生活不可能体验到漫长的历史演化,通过历史才能知道人道演化的规律。事物的变化在现实生活中看上去非常微小,几天或几年的变化,不足以引起社会的巨大变革,但历史告诉我们“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臣弑其君,子弑其父,非一朝一夕之故,其所由来者渐矣,由辩之不早辩也。”所以,“君子慎始,失之毫厘,差以千里。”通过历史可以知道现实些微变化的危险所在,才能防微杜渐。否则,必然会召来罪恶和灾难。
最后,历史的变化背后有规律可循,记载历史是一个求道的过程,“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在西方哲学中,历史和哲学有一种矛盾。历史是偶然的,是对流变的现实世界的真实记录;哲学是必然的,是对永恒之物的认识。中国文化则认为永恒存在于流变的现实世界之中,在历史中可以看见道德的演变,也只有在历史中才有足够的时间尺度完成演变的过程,历史在记录流变的生活时,也表达出永恒的哲学。
《史记·天官书》:“夫天运,三十岁一小变,百年中变,五百载大变;三大变一纪,三纪而大备:此其大数也。为国者必贵三五。上下各千岁,然后天人之际续备。”因此,历史是一种理论,《史记》也是一种理论的完成,司马迁最终完成了“成一家之言”的理想。创立独立史学的理想可能最早来自父亲司马谈。司马谈对阴阳、儒、墨、名、法、道德等学说进行过总结,各分析了其利弊,提出“天下一致而百虑,同归而殊涂。”从《史记》的内容,我们可以看出司马迁集百家之长融为一体的志向。《史记·太史公自序》:“以拾遗补艺,成一家之言,厥协六经异传,整齐百家杂语。”
理论是对事物的道理的认识,关于历史的理论是对人道的认识。这种认识是通过语言叙述出来的,中国历史有其独特的叙事方式。历史是人的历史,人物就是历史的主角,历史的演变是以人物活动为主线叙述的。人物活动包括言行两部分,当时的言行都会随时间而消失,这两部分对于后人而言都只存在于语言之中。所以古代史官的责任就是随时记录重要的言行,“动则左史书之,言则右史书之”。这种叙事方式如同自传,历史本来就是人类的自传,任何阅读历史的人都可以把历史理解为自己成长的经历。
历史是以兴衰得失为意义进行的演绎。历史是人的历史,必然以人的价值观为意义进行演绎。人的价值观以善恶为标准,在中国哲学中,善恶可以具体到智、仁、勇、正、义、诚、信、礼等标准。仁义诚信就是善,不仁不义就是恶。这种叙事方式其目的是为后人总结经验教训,让子孙后代能更好地生活。
此外,历史是一种抽象,对生活的抽象。《史记》有五十余万字,这五十余万字是对三千年中国文明史的抽象。“抽象”一词来源于《周易》,八卦的卦象、卦名、卦辞都是对事物的抽象,《周易·系辞上》:“圣人有以见天下之赜,而拟诸其形容,象其物宜,是故谓之象。”孔子的《春秋》借鉴了这种抽象方式,《史记》的叙事方式结合了《春秋》和《左传》,形成了一种新的演绎方式。《史记》的时间序列不再是一种均衡排列,而是根据历史事件的价值和演变进行划分和排序,并用简短的语言进行命名。例如:“维昔黄帝,法天则地,四圣遵序,各成法度;唐尧逊位,虞舜不台;厥美帝功,万世载之。作五帝本纪第一。”这一部分类似《春秋》,是全书的纲领。然后分章节对纲领进行详细叙述,这部分类似《左传》。在内容上,因为《史记》追求“厥协六经异传,整齐百家杂语。”所以更加丰富,更像今天的百科全书。例如《史记》载有八书:礼书,乐书,律书,历书,天官书,封禅书,河渠书,平淮书。其中,平准书是中国历史上第一部记载金融演变的著作,“维币之行,以通农商;其极则玩巧,并兼兹殖,争于机利,去本趋末。作平准书以观事变,第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