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义跌宕,情思幽微,司马迁究竟想在伯夷

《伯夷列传》位居《史记》中七十列传之首,无论从文体还是主题来看都有其独特之处,明显区别于其他列传。

从文体上看,“列传”作为一种人物传记,以其传主的生平事迹为主,最后司马迁在篇末以“太史公曰”四字开端,来写他自己对人物的评价。但是《伯夷列传》与其它列传不同,夹叙夹议,叙述伯夷、叔齐的生平事迹,记载伯夷、叔齐生平事迹的文字只有二百余字,议论占据了文章大部分篇幅。

从主旨来看,司马迁意不在给伯夷、叔齐立传,而在借他们作引子,“自发其感慨之意”。一般意义上,人们评价这篇文章,基本上都在分析司马迁的“怨”或者“不怨”。司马迁因为本身的遭遇,心里确实是有怨气的。

在某种程度上,通过阅读《史记》,我们也确实能发现司马迁感叹世界的变化,现在是个争名夺利的世界,大道和大义已经失去其本身的重要性。所以,很多人以为司马迁是借《伯夷列传》是发“愤”与“怨”,借《伯夷列传》中揭示了天道与人事相违背的现实,对天道赏善罚恶的报应论提出质疑。

其实不然。司马迁将本篇置于首位,是为表明作者为古人立传的宗旨及入传的取舍标准,有发凡起例的作用。

《伯夷列传》以伯夷、叔齐为开始,纵向延伸,从古至今,像伯夷这样的人,他举了很多例子。也就是说,天下如伯夷这类人,虽然有千千万万,但是历史上却没有他们的痕迹,书籍、经传等,都没有他们的记载。他们或长寿,或短命,都一样的悄无声息地死在水边林下。

如今,司马迁作为一个史学家,有着史学家的责任和自觉,他要为这些自己默默无闻、旁人也都不在意的人立传,要为那些命运多舛的奇人异士说话。所以,司马迁敢把“西楚霸王”项羽列入帝王本纪,也敢把吕后一个女性列入帝王本纪;还敢为诸如卖酒的、杀猪的、屠狗的这些草根立传。

司马迁就是这么“另类”,就是这么独特,他敢为古往今来千千万万有伯夷之义的人著书立说,就算他们不是王侯将相,也不是伟人帝王,他仍要记录他们的言行事迹,让他们名垂千古,青史留名。

这就是司马迁想做的事,这也是这篇文章的主旨所在。所以,《伯夷列传》位于七十列传的首篇,其意义和价值不仅在于其形式和章法上的与众不同,更在于其主题思想的深厚与丰富。

司马迁在这篇文章开篇就发出疑问:人们对于世上的人,都考信于六艺,然而《诗》、《书》记载的这些人和事,无非都是帝王让位,比如尧舜禹汤,无非都是中央之事,比如四岳九牧。

“功用既兴,然后授政”,待到他们的功绩已经建立,然后才把帝位传给他们。人们所考察的是“功用”,是结果。这表明,天下是最珍贵的宝器,帝王是最大的继统,传交帝位是这样的难啊!

但是,听说,尧要将帝位让给许由,许由不肯接受,并以此为耻而逃避隐居起来。到了夏代,又有卞随、务光等一样的人。天下也如许由这样的人还有很多,为什么都没记载?难道这些人不值得赞扬吗?难道这些人的存在都是假的吗?

“太史公曰:余登箕山,其上盖有许由冢云。”司马迁曾经登上箕山,发现那上面还有许由的墓。司马迁用许由的坟墓作证,说明这些人是存在的。可是,历史上却没有留下他们的事迹。这说明,千百年来,类似许由的人被埋没的人太多了,被记录下来的人却很寥寥。

孔子曾经排列论述古代的仁人、圣人和贤能之人,只有伯夷这么一个人,仅仅因为被孔子口里夸了一句,就流传下来。其他的人像许由,只是因为没有被孔子所述,世上的人便认为这种人可有可无,更何况卞随、务光之类,几乎连个姓名都没留下。难道世人所了解的世界就如此片面?

伯夷、叔齐乃孤竹国之王子,让国而逃,投奔西伯昌即周文王,不幸刚到周国,西伯昌就去世了,武王即位,率兵伐纣。伯夷、叔齐两人拉住武王战马而劝阻说:“父亲死了尚未安葬,就动起干戈来,能说得上是孝吗?以臣子的身份而杀害君王,能说得上是仁吗?”

后来,武王伐纣成功后,“天下宗周”,伯夷、叔齐以此为耻,坚持大义不吃周朝的粮食,并隐居于首阳山,采集野菜来充饥,最后饥饿而死。他们临死时作了一首《采薇》之诗:“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神农、虞、夏忽焉没兮,我安适归矣?于嗟徂兮,命之衰矣。”他们感慨世道的变化,以暴制暴成为现实,以前的时代再也回不去了。

伯夷、叔齐二人,所体现出高尚的大义,是太史公司马迁所推崇的、所提倡的。司马迁在《太史公自叙》中说:“末世争利,维彼奔义,让国饿死,天下称之。作《伯夷列传》第一。”后来,人们将夷齐“兄弟让国,扣马谏伐,耻食周粟,饿死首阳”的仁哲大义,看成历代中华仁人志士诚信礼让、忠于祖国、抱节守志、清正廉明的典范。

言简意深,司马迁赞美伯夷、叔齐“奔义”“让国”的高尚行为,其目的是要影射、讽刺如今社会的“争利”与“死权”。

古有伯夷、叔齐去位让权,积仁洁行却饿死首阳山,颜渊好学却早夭,今有非公正不发愤的善人遭遇祸灾;与之相反的是,古有盗跖暴戾恣睢却以寿终,今有操行不轨的恶人却富厚累世不绝;司马迁纵横古今,正反对比,批判了“天道无亲,常与善人”的宿命论。

司马迁的生平与汉武帝时代相始终,他在这个时代书写着春秋战国的历史巨变、秦汉之际的天翻地覆,又亲历了汉武帝时代的大变局。他看到和感受到的历史是不合道义的,不以实现正义为目的,“傥所谓天道,是邪非邪?”

人生一世,有何天道可言?追求富贵寿考之人如过江之卿,世道上如伯夷、颜渊这种人寥若星辰,所以这种人难道不应该去记载宣扬吗?正如司马迁这样的历史学家能发现他们的生命散发在历史中的幽光,在既庞杂又残缺的历史遗存之中发掘他们的隐微之迹。

进一步说,天道不可恃,人却自有为。孔子曰:“道不同,不相为谋。”“富贵如可求,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每个人追求不同,有人追逐于功名利禄,有人在颠沛流离中仍然能够行仁义之道;诸如伯夷等这一类人,不同流俗,立志屹然,天道又如何,那也不能改变他们的志气。

比如信陵公子,他可以不做窃符救赵这件事;他可以在魏安僖王怀疑他时,虚与委蛇,再用阴谋谋权篡位。比如侯赢,在信陵公子去往晋鄙军营之后,他完全可以不自杀。比如豫让,他可以不为智伯报仇。但他们都不会那样做。

再说司马迁,他可以明哲保身,可以不为李陵说句公道话。但是他没有。

所以,即便盗拓横行无忌,最后长寿而终,又能如何?

因为对那些品行高洁之人,在他们眼里,最重要的是“求仁”,他们所轻视的,是天下功名利禄。对于这些人,他们不轻易为外物所扰,不会轻易改变自己内心的坚守。

所以,德或是不德,与所谓天道无关,而是一个人立志的问题。

但是世人却只记住那些追逐名利富贵的人,岩穴之士却被湮没,太可惜了。再者,伯夷、颜回,得圣人孔子的称扬,因而“名益彰”、“行益显”,这是他们的幸运。而其他许多如伯夷之类的却因没有得到圣人的传颂,他们的名字早已湮没不闻。这是令人十分悲伤的事。故而,司马迁愿为他们立传扬名。同时,他也要为天下千年万世立一个标准,写出传记的那种理想和怀抱,写出自己独特的《史记》。

在文章最后,司马迁说了一个很现实的逻辑,“闾巷之人,欲砥行立名者,非附青云之士,恶能施于后世哉!”那些无名之人,想成就一番事业,倘若没有这些“青云之士”的帮忙,怎可能成功?比如,草根帝王刘邦要在乱世之中成就霸业,假使没有萧何、张良、韩信等良臣将相辅佐,也不会有大汉江山了。

总而言之,《伯夷列传》结构曲折多变,文义起落跌宕,情思隐约幽微、低回要眇,似此奇文,哪能不推为千古绝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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