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图为第15集讨论蓝田所在的地图,当时漏放,现在补上。
公元前年庚戌
周赧王四年
蜀相杀蜀侯。①
蜀国宰相陈庄杀死蜀侯嬴通。
①秦惠王依司马错之计灭蜀后,封公子嬴通为蜀侯。本年,蜀国宰相陈庄造反,杀死嬴通。
秦惠王使人告楚怀王,请以武关之外易黔中地。楚王曰:“不愿易地,愿得张仪而献黔中地。”张仪闻之,请行。王曰:“楚将甘心于子,奈何行?”张仪曰:“秦强楚弱,大王在,楚不宜敢取臣。且臣善其嬖臣靳尚,靳尚得事幸姬郑袖,袖之言,王无不听者。”遂往。楚王囚,将杀之。靳尚谓郑袖曰:“秦王甚爱张仪,将以上庸六县及美女赎之。王重地尊秦,秦女必贵而夫人斥矣。”于是郑袖日夜泣于楚王曰:“臣各为其主耳。今杀张仪,秦必大怒。妾请子母俱迁江南,毋为秦所鱼肉也!”王乃赦张仪而厚礼之。张仪因说楚王曰:“夫为从者无以异于驱群羊而攻猛虎,不格明矣。今王不事秦,秦劫韩驱梁而攻楚,则楚危矣。秦西有巴、蜀,治船积粟,浮岷江而下,一日行五百余里,不至十日而拒关,关惊则从境以东尽城守矣,黔中、巫郡非王之有。秦举甲出武关,则北地绝。秦兵之攻楚也,危难在三月之内,而楚待诸侯之救在半岁之外,夫待弱国之救,忘强秦之祸,此臣所为大王患也。大王诚能听臣,臣请令秦、楚长为兄弟之国,无相攻伐。”楚王已得张仪而重出黔中地,乃许之。
秦惠王派人告诉楚怀王,希望能以秦国武关以东的土地(即商於之地)交换楚国黔中的土地。楚怀王说:“我不愿意交换土地,只要能把张仪给我,我愿献出黔中之地。”张仪听说后,向秦惠王请求前往楚国。秦惠王道:“楚王要杀你才甘心,这怎么还能去呢”张仪道:“秦强楚弱,只要有大王您在,楚王就不敢对我怎么样。且臣与楚王的宠臣靳尚关系很好,靳尚又服侍楚王的宠姬郑袖,而郑袖的话楚王是没有不听的。”于是前往楚国。楚怀王囚禁张仪,准备将他杀掉。靳尚对郑袖道:“秦王非常喜欢张仪,正准备拿出上庸的六个县以及美女来赎回张仪。楚王看重土地而又尊奉秦国,则秦国美女必将身份显贵,而导致夫人您的地位下降了。”于是郑袖日夜对楚王哭泣,道:“张仪虽然欺骗了您,但说到底也是各为其主,尽他自己对于君王的本分而已。现在您如果杀了张仪,秦国必定大怒。臣妾请求大王将臣妾母子迁居江南,以免被秦国宰割啊!”楚怀王于是赦免张仪并给予其崇高的礼遇。张仪于是游说楚怀王道:“所谓的合纵联盟,无异于驱使群羊去进攻猛虎,其失败是显而易见的。现在大王不愿臣服于秦国,则秦国就会劫持韩国、驱使魏国来进攻楚国,那么楚国就危险了。秦国在楚国的西方坐拥巴蜀,建造船只,囤积粮草,顺岷江而东下,一日行军五百余里,不用十日即可抵达扞关(今重庆奉节东)。一旦扞关有危险,则其以东的地方就将陷入苦守自保,而黔中郡和巫郡将不再为大王所有了。秦国若从武关出兵,则楚国的北境被阻绝。秦军若要攻楚,三个月之内就能给楚国带来灾难,而诸侯出兵相救,至少也需要等到半年以上。只知苦等弱国可能的相救,却忽视强秦带来的灾祸,这正是臣为大王所担心的啊!大王若能真心采纳臣的建议,臣愿意促使秦楚两国结为兄弟之邦,不再互相进攻。”楚王既已得到张仪,又不愿意真的割让黔中之地,遂同意了张仪的意见。
对于楚怀王释放张仪之事,历来被视为其再遭愚弄的昏庸之举。尤其《史记·楚世家》和《史记·屈原贾生列传》皆记载,当时屈原授命出使齐国,返楚后张仪已经离去,遂问楚怀王“为何不杀张仪?”楚怀王后悔,派人去追拿张仪,但已经来不及了。凡此种种,都让人觉得楚怀王又被骗得很惨,但姚尧却不以为然,其背后的谋略远不止表面看起来这么简单。
前年,张仪率军攻占魏之蒲阳,而后又将蒲阳还给魏国,换来了魏惠王臣服于秦,且割让上郡十五县。前年,秦国围攻魏之焦和曲沃。前年,秦又将焦和曲沃还给魏国,以打击魏国内部的合纵抗秦派,扶持魏国内部的连横亲秦派。可见对于张仪来说,先攻占邻国的土地,而后将土地还给对方以交换其它利益,这是他非常惯用的手法。此次秦惠王欲以商於之地换取楚之黔中之地,想必亦是出自张仪之谋,盖其深知楚怀王是好面子之人,之前为了夺取商於之地,连刚丢失的汉中之地都置之不顾。现在既然秦国愿意割让商於,想必楚怀王会心甘情愿让出黔中。不料怀王完全不为所动,竟然还提出“不愿异地,只愿得张仪”的建议,以此来挑拨秦惠王与张仪之间的关系。《资治通鉴》因《史记·楚世家》的说法,是张仪主动提出想去楚国,而秦惠王为其安全考虑而拦阻。可按照《史记·张仪列传》的记载,则是“秦王欲遣之,口弗忍言。张仪乃请行。”可见秦惠王虽然赏识器重张仪,但张仪在其心中的份量,终究是相当有限。以张仪出使楚国,如果楚怀王重用张仪,则秦惠王可坐收黔中之地;如果楚怀王处死张仪,则秦惠王可以出兵伐楚。盖“两国相争,不斩来使”是春秋以来各国普遍遵守的基本外交礼仪,且张仪常年担任秦国宰相,期间还曾担任魏国宰相,拥有很高的国际声望,若此时秦国联合韩魏攻打楚国,则既是以强伐弱,也是以有道伐无道,楚国必败无疑。站在秦惠王的角度来看,无论是两种情况中的哪一种,他都可以获得巨大的政治和军事利益;只是无论两种情况中的哪一种,他都将永远地失去张仪。再三权衡之下,秦惠王还是决定为了利益,舍弃为他立下过卓著功勋的张仪,只是“口弗忍言”而已。这一刻,张仪的内心深处是无比悲凉的,他多么希望秦惠王会一口拒绝楚怀王以人易地的提议,因为张仪是无双国士,其价值远超于六百里黔中之地,更何况张仪不久前还为秦国夺取了六百里汉中之地!可惜的是,张仪终究没能看到秦惠王坚决如铁的一口回绝,看到的只是秦惠王犹豫再三的口弗忍言。张仪明白了,无论他曾立下过多少汗马功劳,他在秦惠王眼中依然只是颗棋子,随时有可能被君王视为弃子而拿来兑换掉。以张仪的性格,自然不可能去哭诉祈求秦惠王切勿将他送往楚国,且秦惠王决心既下,自己再怎么求也是没用,徒然让政敌笑话而已,莫不如主动提出使楚。好在张仪深知楚怀王固然是不可能用他,也同样是不敢杀他,遂与楚国君臣联手演了这出先拘后放的戏码。在这次外交攻防中,秦惠王是最大的输家,因为他失去了张仪这个旷世奇才;张仪也是输家,因为他失去了在秦国中央施展才华的平台;反倒是被世人视为再次被骗的楚怀王才是最大的赢家。正如前文所述,楚国之所以走向衰落,是与张仪的纵横捭阖分不开的,现在张仪远离秦国中央,作为普通说客而游走四方,却不参加国家战略的制定和执行,则楚国的外患随之化解,可以抓紧时间修复此前连战连败留下的创伤了。
张仪遂之韩,说韩王曰:“韩地险恶山居,五谷所生,非菽而麦,国无二岁之食;见卒不过二十万。秦被甲百馀万。山东之士被甲蒙胄以会战,秦人捐甲徒裼①以趋敌,左挈人头,右挟生虏。夫战孟贲、乌获之士以攻不服之弱国,无异垂千钧之重于鸟卵之上,必无幸矣。大王不事秦,秦下甲据宜阳,塞成皋,则王之国分矣,鸿台之宫,桑林之苑,非王之有也。为大王计,莫如事秦以攻楚,以转祸而悦秦,计无便于此者!”韩王许之。
张仪于是前往韩国,游说韩襄王道:“韩国地形险恶,多处山区,所种植的粮食,不是豆类就是麦子,国家储存的粮食还不够吃两年,可供调动的士兵还不够二十万,而秦国却拥有甲士一百多万。崤山以东的士兵,每次上战场都要披盔戴甲,而秦国人却是脱掉盔甲,赤膊上阵以驱敌,左手提着人头,右手夹着俘虏。秦国以孟贲、乌获这样的勇士,来进攻不肯臣服的弱国,这无异于将千钧(一钧为三十斤)的重量搁置在鸟蛋之上,绝无幸免的可能。大王您如果不肯臣服于秦国,则秦国出兵占据宜阳(今河南宜阳西),扼守成皋(今河南荥阳西北),大王的国家就将遭到分割,鸿台的宫殿,桑林的园囿,就不再是您所能享有的了。为大王计,莫不如臣服秦国而进攻楚国,从而转移灾祸并取悦秦国,没有比这更好的策略了!”韩王应允了张仪的提议。
①裼,音xī,脱去衣服露出上身。
张仪归报,秦王封以六邑,号武信君。复使东说齐王曰:“从人说大王者必曰:‘齐蔽于三晋,地广民众,兵强士勇,虽有百秦,将无奈齐何。’大王贤其说而不计其实。今秦、楚嫁女娶妇,为昆弟之国;韩献宜阳;梁效河外;赵王入朝,割河间以事秦。大王不事秦,秦驱韩、梁攻齐之南地,悉赵兵,渡清河,指博关,临、即墨非王之有也!国一日见攻,虽欲事秦,不可得也!”齐王许张仪。
张仪回到秦国报告,秦惠王封赏他六座城邑,赐号武信君。又派张仪向东游说齐宣王道:“那些主张合纵抗秦的人,必定会对大王您说:‘齐国有三晋作为掩护的屏障,自身土地辽阔,人口众多,军队强大,士兵勇敢,即便是有一百个秦国,也拿齐国无可奈何。’大王您也总是嘉许这种说法,而不去考察实际情况。现在秦、楚两国互通婚姻,结为兄弟之邦;韩国向秦国献出宜阳;魏国向秦国交出河外;赵王入朝觐见秦王,割让河间以表示对秦国臣服。大王您如果不肯臣服于秦国,则秦国将驱使韩魏的军队进攻齐国的南部,再让赵国倾全国之兵渡清河而直取博关,则临淄和即墨可就不再为大王您所有了。等到国家遭到攻击的那一天,届时您要再想臣服于秦,也做不到了!”齐王应允了张仪的提议。
张仪去,西说赵王曰:“大王收率天下以摈秦,秦兵不敢出函谷关十五年。大王之威行于山东,敝邑恐惧,缮甲厉兵,力田积粟,愁居慑处,不敢动摇,唯大王有意督过之也。今以大王之力,举巴、蜀,并汉中,包两周,守白马之津。秦虽僻远,然而心忿含怒之日久矣。今秦有敝甲凋兵军于渑池,愿渡河,逾漳,据番吾,会邯郸之下,愿以甲子合战①,正殷纣之事。谨使使臣先闻左右。今楚与秦为昆弟之国,而韩、梁称东藩之臣,齐献鱼盐之地,此断赵之右肩也。夫断右肩而与人斗,失其党而孤居,求欲毋危得乎!今秦发三将军,其一军塞午道,告齐使渡清河,军于邯郸之东,一军军成皋,驱韩、梁军于河外,一军军于渑池,约四国为一以攻赵,赵服必四分其地。臣窃为大王计,莫如与秦王面相约而口相结,常为兄弟之国也。”赵王许之。
张仪离开齐国,又向西游说赵武灵王道:“大王统率天下各国抵抗秦国,致使秦兵十五年内不敢出函谷关。大王的威名在崤山以东广为传播,令我们秦国非常恐惧,只能是修治铠甲,磨砺兵器,耕种农田,积蓄粮草,时刻担忧您的威慑,不敢放松半点警惕,就唯恐大王您会兴兵前来问罪。如今我们托大王您神力的福,平定了巴蜀,兼并了汉中,包围了二周,控制了白马津。秦国虽然地处偏远,但忿恨之心已经压抑很长时间了。现在秦国有一支残败破旧的军队驻扎在渑池,愿意渡过黄河,越过漳水,占据番吾,前来邯郸城下相会。希望能按照古代甲子会战的形式,重演武王伐纣的故事。为此,秦王特派我来通知大王的左右。现在楚国已经与秦国结为兄弟之邦,韩国和魏国自称为秦国的东方藩属之臣,齐国则献出盛产鱼盐的土地,这就相当于是砍断了赵国的右臂。一个人被砍断右臂后还要与人争斗,失去同党而又孤立无援,想要不灭亡,有可能做到吗?现在秦国派出三支军队,一支控制午道,令齐国渡清河,在邯郸以东驻军;一支驻军成皋,驱使韩魏进兵河外;一支驻军渑池,约定四国联合攻赵,拿下赵国后四国共同瓜分土地。我私下为大王计,莫不如与秦王会面,亲口定下盟约,使两国成为长久的兄弟之国。”赵王应允了张仪的提议。
①甲子合战,武王伐纣之牧野决战选择在甲子日。《史记·周本纪》记,“二月甲子昧爽,武王朝至于商郊牧野,乃誓。”
张仪乃北之燕,说燕王曰:“今赵王已入朝,效河间以事秦。大王不事秦,秦下甲云中、九原,驱赵而攻燕,则易水、长城非大王之有也!且今时齐、赵之于秦,犹郡县也,不敢妄举师以攻伐。今王事秦,长无齐、赵之患矣。”燕王请献常山之尾五城以和。
张仪于是北上到达燕国,游说燕昭王道:“现在赵王已经入秦朝觐,并交出河间以臣服秦国。大王您如果不肯臣服于秦,则秦国就会出兵云中、九原,驱使赵国进攻燕国,则易水、长城可就不归大王您所有了了!况且,现在的齐国和赵国就像是秦国的郡县一样,不敢擅自举兵攻伐。如今大王您肯臣服于秦国,就不用再担心齐国和赵国的威胁了。”燕王于是请张仪献上恒山脚下的五座城市,以向秦国求和。
张仪归报,未至咸阳,秦惠王薨,子武王立。武王自为太子时,不说张仪;及即位,群臣多毁短之。诸侯闻仪与秦王有隙,皆畔衡,复合从。
张仪回国报告,还没走到咸阳,秦惠王就已经去世了,其子秦武王赢荡继位。秦武王在做太子时就不喜欢张仪,等到他继位后,群臣中就有许多人来诋毁张仪。诸侯听说张仪与秦武王之间有矛盾,于是都背叛了与秦国的连横,再次组成合纵联盟。
张仪于前年游说列国之事,虽记载于《战国策》和《史记·张仪列传》,然其真实性却非常值得怀疑。
首先,是时间上有问题。秦军于前年两次大败楚军,故其于前年提出以商於易黔中,这在时间顺序上是相当合理的,史籍不存在任何误记的问题。秦惠王去世、秦武王继位于前年,这是史籍上反复确认之事,同样不存在任何误记的可能。姚尧通过百度地图来计算张仪的最短行程,自秦都咸阳(今陕西咸阳)出使至楚都郢城(今湖北江陵)为.4公里,自楚都郢城至韩都新郑(今河南新郑)为.3公里,自韩都新郑返回秦都咸阳为公里,自秦都咸阳再次出使至齐都临淄为.6公里,自齐都临淄(今山东临淄)至赵都邯郸(今河北邯郸)为公里,自赵都邯郸至燕都蓟城(今北京)为.5公里,自燕都蓟城返回秦都咸阳为.6公里,合计.4公里,亦即.8里。然以上路程是按照公元年的路况计算,大量路段都是沿着笔直的高速公路行进,而在战国时期的道路则到处都是崎岖险阻,许多现在通行的道路当时尚未开发,遇到河流时更是需要绕路另寻渡口,故而张仪的实际行程至少还要乘以1.5倍,即.2里。我们再来计算张仪的行进速度,按照《唐六典》的记载:“凡陆行之程:马日七十里,步及驴五十里,车三十里。”唐代的一里合现在的.2米,即现在的0.9里。也就是说,按照唐代普通驿站的标准,马车每天也就只能走相当于现在的63里路。然张仪作为宰相级别的使节,现在又年事已高(距其受苏秦之激赴秦已二十二年,之后再过两年就病逝了),不可能像驿站的青壮年那样要赶工期而加速行进。加之长途跋涉时会遇到风霜雨雪等各种恶劣天气,战国时的路况也远不如唐代,所以张仪平均每天走的路程绝不会超过50里,能有40里就不错了。以此来除.2里的总路程,为.天。也就是说,要完成上述外交使命,张仪光在路上的行程就已经不会少于一整年了。而游说君王之事,虽然在史籍记载上只是一问一答,可外交实践中又岂会真的就如此简单草率?抵达都城后肯定要在馆舍休息数日,以解鞍马劳顿之苦。之后肯定还要逐个拜会朝廷重臣,以刺探朝中各派系的主要政见,揣摩君王内心的真实想法,之后才能准备面见君王时的游说辞。君王在听了张仪的游说辞后,肯定还要与心腹重臣商议是否能够采纳张仪的建议,如果真的与秦国连横,则接下来的国家战略方针应该如何调整。即便是最终同意采纳张仪的建议,君王还需要与张仪反复确定一些具体操作时将面临的关键性步骤和细节,最后肯定还要设宴款待张仪,安排张仪放松游玩,张仪自己也需要再次与该国的连横亲秦派加强亲密关系。因此,以当时的交通和通信条件,张仪出使一国而商量结盟,怎么也要在其都城住上二十天的时间,则其此次出使五国,合计居住在五国都城的时间又是超过一百天。再加上年初秦惠王与楚怀王互派使者以讨论易地,信使来回奔波和君王筹谋画策需要时间;张仪自韩初次返秦后在咸阳接受封地赐爵,举行各种礼仪庆典活动需要时间;游说齐、赵、燕成功后再次返秦,遭到新即位的秦武王排斥和朝中政敌的诋毁,以及各国听说张仪与秦武王有矛盾后,再次背叛连横而重新合纵,这些都需要时间。凡此种种,时间加起来将远远超过一年,绝不可能都是在前年这一年完成的,必定有许多游说之旅是后人穿凿附会凭空添加上去的。
其次,是路线上有问题。若将咸阳与临淄以直线相连,则邯郸距离连线的垂直距离仅六十公里。也就是说,赵都邯郸正处在从秦都咸阳到齐都临淄的路途当中,则张仪何以不先东说赵国,然后继续东向说齐,反而是先东说齐国,之后再返回来西向说赵呢?且邯郸和临淄距离燕都蓟城的距离基本相当,不存在由赵赴燕更近的问题。因此,张仪的游说路线几乎是要多走一个从邯郸到临淄的路程,按照前述算法,则差不多要在路上多走一个月的时间。那么,张仪这番折腾所为何来?观张仪游说之辞,大意都是在说其余各国皆已臣服秦国,独你国尚未臣服,故秦将联合各国攻你云云。彼时,张仪称韩魏臣服于秦国基本贴近事实,在秦楚休兵之后称双方已结为盟邦也不算太过离谱。可是,张仪到齐国说“赵王入朝,割河间以事秦”,接着到赵国说“大王收率天下以摈秦,秦兵不敢出函谷关十五年”,最后又到燕国说“今赵王已入朝,效河间以事秦”。虽然舌辩之士常有虚浮夸大之辞,但赵王是否入朝觐见秦王,这属于国际政治外交的大事,是各国君臣都清楚明白的常识,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以张仪的身份,绝不可能把这种完全不存在的事情凭空捏造出来。而既然赵王曾经入朝觐见秦王,则张仪说赵应该是轻而易举的事,又何至于舍近求远先去说齐?又何至于在见到赵武灵王后说什么“大王收率天下以摈秦,秦兵不敢出函谷关十五年”之类虚伪到不着边际的话?凡此种种,皆有其逻辑矛盾之处,必定是在某个环节出了问题。
再次,是内容上有问题。张仪说列国之事,最初记载于《战国策》和《史记·张仪列传》,然《资治通鉴》在转载时对其内容有所删减,而所删减的部分暴露的问题更多。如张仪说齐宣王时说:“秦赵战于河漳之上,再战而赵再胜秦;战于番吾之下,再战又胜秦。四战之后,赵之亡卒数十万,邯郸仅存,虽有战胜之名而国已破矣。”事实上,这段记载说的是战国末年赵国名将李牧抗秦之事,发生在张仪此番游说的八十年后。又如张仪说赵王时,赵王回答:“先王之时,奉阳君专权擅势,蔽欺先王,独擅绾事,寡人居属师傅,不与国谋计。先王弃群臣,寡人年幼,奉祀之日新,心固窃疑焉,以为一从不事秦,非国之长利也。乃且愿变心易虑,割地谢前过以事秦。”奉阳君名李兑,则“先王”就应该是指赵武灵王,而说话的赵王就应该是赵武灵王之子赵惠文王。可事实上,前年仍然是赵武灵王执政,赵惠文王还要在两年后才能出生。显然,这段史料存在大量将日后多年发生的事情穿越提前的状况,则史料中的其余部分也就令人无法置信了。
综上所述,张仪游说列国的史料记载存在相当多的漏洞,其真实性是非常靠不住的,所以我们也就不对其说辞的策略详加分析了。
公元前年辛亥
周赧王五年
张仪说秦武王曰:“为王计者,东方有变,然后王可以多割得地也。臣闻齐王甚憎臣,臣之所在,齐必伐之。臣愿乞其不肖之身以之梁,齐必伐梁,齐、梁交兵而不能相去,王以其间伐韩,入三川,挟天子,案图籍,此王业也!”王许之。齐王果伐梁,梁王恐。张仪曰:“王勿患也!请令齐罢兵。”乃使其舍人之楚,借使谓齐王曰:“甚矣王之托仪于秦也!”齐王曰:“何故?”楚使者曰:“张仪之去秦也固与秦王谋矣,欲齐、梁相攻而令秦取三川也。今王果伐梁,是王内罢国而外伐与国,而信仪于秦王也。”齐王乃解兵还。张仪相魏一岁,卒。
张仪游说秦武王道:“为大王计,要让东方各国发生动乱,然后大王就可乘机多割占土地。我听说齐王非常憎恶我,无论我居住在哪里,齐国都必定会出兵攻打。我恳求大王将我这个不中用的人派到魏国去,则齐国必定会伐魏,齐魏交战不休,则大王可以趁机攻打韩国,进兵三川,挟持天子,掌握天下的图文资料,这正是一统天下的王业啊!”秦惠王同意了张仪的建议,派他前往魏国。齐国果然出兵伐魏,魏襄王感到恐慌。张仪道:“大王不必担心!请由我来令齐国退兵。”于是张仪派手下前往楚国,借楚国使臣的口对齐宣王道:“太糟糕了,大王您竟然这样加强秦国对张仪的信赖!”齐宣王道:“此话怎讲?”楚国使者道:“张仪离开秦国,这本就是与秦王定下的计策,目的就是让齐魏相攻,以方便秦国夺取三川。现在大王果然讨伐魏国,其结果必定是对内劳民伤财,对外攻打盟国,而使得张仪更加受到秦王的信赖。”齐王于是退兵。张仪在魏国担任了一年的宰相,便去世了。
张仪说秦武王之“伐韩,入三川,挟天子,案图籍,此王业也”,其实就是他前年在秦惠王面前与司马错争论时提出的战略。然时移世易,对他有知遇之恩的秦惠王已经去世,新继位的秦武王不信任他,国内又有许多政敌嫉恨他,而他自己也即将走到生命的尽头,故重提伐韩之策不过是个托词借口,方便他能远离是非之地,求个善终罢了。这段记载同样出自《战国策》和《史记·张仪列传》,然齐宣王如此憎恶张仪,以至于张仪到了哪个国家,齐宣王就要出兵讨伐该国的程度,则亦可证明史籍所谓张仪在去年成功出使齐国,不但令齐国与秦连横,还向秦国献上三百里鱼盐之地的记载必属子虚乌有。
仪与苏秦皆以纵横之术游诸侯,致位富贵,天下争慕效之。又有魏人公孙衍者,号曰犀首,亦以谈说显名。其余苏代、苏厉、周最、楼缓之徒,纷纭遍于天下,务以辩诈相高,不可胜纪;而仪、秦、衍最著。
张仪与苏秦都是通过合纵连横之术游说诸侯,从而获得富贵权位的,致使天下人争相效法。又有个魏国人叫公孙衍,号称犀首,也以善于言谈而著名。其余的苏代、苏厉、周最、楼缓之流,众说纷纭,遍于天下,皆是以诡辩诈术相竞争,无法一一记载,其中还是以张仪、苏秦和公孙衍最为著名。
孟子论之曰:或谓:“公孙衍张仪岂不大丈夫哉;一怒而诸侯惧,安居而天下熄?”孟子曰:“是恶足为大丈夫哉!君子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正道,得志则与民由之,不得志则独行其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诎,是之谓大丈夫。”
孟子对此评论道:有人说:“公孙衍、张仪难道不是大丈夫吗?他一发怒,就能令诸侯恐惧;安定下来,就能让战火平息。”孟轲说:“这怎么也能称大丈夫呢!君子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正道,得志时,就与百姓一起努力;不得志,则洁身自好坚守道义。富贵不能使他放纵,贫贱不能使他变节,威武不能使他屈服,这才称得上是大丈夫。”
孟子这番话看似大义凛然,气壮山河,却都经不起仔细推敲。孟子也曾游说诸侯而不见用,却从不反思自己的政治主张出了什么问题,只是一味地从道德角度来批判张仪、苏秦。且张仪、苏秦受君王任命担任宰相,这岂非正位?在任内为富国强兵而出谋划策,这岂非正道?即便按照孟子提出的三条道德标准,张仪一生都在为秦国推行连横战略,苏秦一生都在为六国推行合纵战略,不因一时遇挫就改换门庭,这岂非富贵不能淫?张仪在楚受辱后仍坚信“有舌在,足矣”,苏秦早年游说失败后更是以锥刺股的毅力闭门发奋读书,这岂非贫贱不能移?张仪被楚相鞭笞后亦不承认盗玉,苏秦遇刺重伤后仍能用计为自己报仇,这岂非威武不能屈?虽然纵横家中的素质确实良莠不齐,但张仪、苏秦作为其中的佼佼者,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都无愧于“大丈夫”的称号。
扬子《法言》曰:或问:“仪、秦学乎鬼谷术而习乎纵横言,安中国者各十馀年,是夫?”曰:“诈人也,圣人恶诸。”曰:“孔子读而仪、秦行,何如也?”曰:“甚矣凤鸣而鸷翰也!”“然则子贡①不为欤?”曰:“乱而不解,子贡耻诸。说而不富贵,仪、秦耻诸。”或曰:“仪、秦其才矣乎,迹不蹈已?”曰:“昔在任人,帝而难之。不以才乎?才乎才,非吾徒之才也!”
扬雄在《法言》中说:有人问:“张仪、苏秦跟随鬼谷子学习,之后运用学到的合纵连横的辩术,各自使得中国出现了十几年的安定,是这样吗?”回答是:“那只是骗人的诈术,圣人对此十分厌恶。”又问:“一方面读孔子的圣贤书,一方面行张仪、苏秦的纵横术,这样可以吗?”回答是:“这太糟糕了,就好像凤凰的鸣叫却配上了凶鸟的羽毛!”又问:“可是,子贡不也做过张仪、苏秦之类的事吗?”回答是:“天下纷乱而无法排解,这是子贡以为耻辱的事;游说诸侯而不能富贵,这是张仪、苏秦以为耻辱的事。”又有人问:“张仪、苏秦还是很有才的吧?他们不按照现成的做法行事,而多有创新。”回答是:“古时明君在选拔人才时,总是拒绝奸佞之人。明君为什么不考虑这些人的才干呢?因为他虽然有才,却不是我们所认同的才干!”
①子贡,孔子的学生,复姓端木,名赐。春秋末期,齐简公兴兵伐鲁。论实力,鲁国远不如齐国,孔子为使其父母之邦不至于遭到灭亡,遂派子贡设法解救。子贡先来到齐国求见齐相田常,游说田常不要攻打弱小的鲁国,而去攻打强大的吴国。田常同意子贡的建议,但朝令夕改需要个理由。于是,子贡又去游说吴王夫差去进攻齐国。夫差也同意子贡的建议,只是担忧越王勾践会在背后偷袭报复,想先伐越而后伐齐。于是,子贡又去游说越王勾践,劝他眼下先对吴王夫差假意恭顺,敬献大量的金银珠宝,并表示愿意派兵追随吴王出征,以迎合吴王称霸的野心。子贡又对越王勾践说自己将来还会游说晋君伐吴,吴国连续与齐晋交战,必定会元气大伤,越国趁机攻吴,必能获胜雪耻。越王勾践大喜,完全按照子贡的策略行事。于是子贡又去游说晋君,让其做好应付强敌的准备,因为吴齐交战,不管谁获胜,最后都会趁势伐晋。待子贡游说完一圈回到鲁国后,吴王夫差大败齐军,获胜后果然没有立刻返吴的打算,而是想乘胜攻晋,结果被以逸待劳的晋军击败。越王勾践听说吴王惨败的消息,遂立即出兵偷袭吴国,在距离吴国都城七里远的地方安营扎寨。吴王夫差闻讯赶紧从晋国前线回师救援,结果与越王勾践交战而连续失败,最终被越王勾践所杀。勾践因此成就霸业,而实力最弱的鲁国也因此强敌环伺的险境中得以保存。司马迁在《史记》中赞道:“子贡一出,存鲁、乱齐、破吴、强晋而霸越,子贡一使,使势相破,十年之中,五国各有变。”(《史记·仲尼弟子列传》)
扬雄是典型的双重标准,凡是他喜欢的人,做什么事情都是用意良善,即便是最后把事情搞砸了,也不应该批判;凡是他讨厌的人,做什么事情都是动机不良,即便是最后做了好事,也不值得推崇。若真能“安中国者各十馀年”,这便是极其伟大的功德,岂有张仪、苏秦安中国就是为了富贵,而子贡安中国就是为了道义的?孔子说:“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则从吾所好。”又说:“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可见即便是在儒家的圣贤眼中,追求富贵原本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只要不违背道义即可,子贡不也是“结驷连骑,束帛之币以聘享诸侯,所至,国君无不分庭与之抗礼”的富贵之人吗?张仪、苏秦能够在“安中国者各十馀年”的基础上获得富贵,这又有什么可指摘的呢?且富贵与道义原本就不是必然矛盾,甚至有时还是相辅相成的。正如孟子所说“得志则与民由之,不得志则独行其道”,要想能带领广大百姓实施良政,岂非就必定要坐在富贵的权位上?历来有为之君,皆明白成大事者需要吸纳、团结、倚赖各方面的优秀人才,扬雄一句“才乎才,非吾徒之才也”,就把张仪、苏秦这样的顶级人才拒之门外,又岂非亡国之论?
秦王使甘茂诛蜀相庄。
秦武王派甘茂诛杀蜀国宰相陈庄。
秦王、魏王会于临晋。
秦武王与魏襄王在临晋会盟(今陕西大荔东南)。
赵武灵王纳吴广之女孟姚,有宠,是为惠后。生子何。
赵武灵王娶吴广的女儿吴孟姚,对其非常宠幸,是为惠后。惠后生子,名赵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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