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尧精读资治通鉴第13集

燕子之为王三年,国内大乱。将军市被与太子平谋攻子之。齐王令人谓太子曰:“寡人闻太子将饬君臣之义,明父子之位①,寡人之国唯太子所以令之。”太子因要党聚众,使市被攻子之,不克。市被反攻太子。构难数月,死者数万人,百姓恫恐②。齐王令章子将五都之兵③,因北地之众以伐燕。燕士卒不战,城门不闭。齐人取子之,醢之④,遂杀燕王哙。

子之在燕国称王三年后,国内大乱。将军市被与太子姬平密谋攻打子之。齐宣王派人对燕太子平说:“寡人听说,太子将整治君臣间应有的义理,明确父子间应有的名位。为此,寡人的齐国将完全听从太子命令调遣。”于是,太子纠集同党、聚拢民众,命令市被进攻子之,但没能成功。之后,市被又反过来攻打太子。如此战乱持续数月之久,有数万人死于战争,百姓们担惊受怕。齐王命章子统率五都之兵,凭借北部地区的军队讨伐燕国。燕国的士兵不出来迎战,城门也不关上。于是齐军攻入都城,俘虏子之,将其剁成肉酱,同时也杀死了燕王姬哙。

①饬,音chì,整顿,修治。饬君臣之义,指子之身为臣子,不得僭居君之王位;明父子之位,指燕王哙之王位,当由其子太子平继承。

②按《史记·燕召公世家》和《战国策·燕策一》,这段记载是这样的:因构难数月,死者数万人,众人恫恐,百姓离意。孟轲谓齐王曰:“今伐燕,此文、武之时,不可失也。”王因令章子将五都之兵,以因北地之众以伐燕。

周文王和周武王,是儒家最为推崇的古代圣王。孟子将伐燕比作文武之道,足见其对伐燕之事的积极态度,“王因令”一句更显示其言论对齐王伐燕的推动作用,然司马光在作《资治通鉴》时却将此删去了。司马光在编写《资治通鉴》时对前人史料常有删减,这原本是不足为奇的,可是之后用了不少篇幅来介绍孟子与齐宣王的对话,以此来阐述儒家的政治观点,却独独删掉最初的动因,这就显得相当不合理了。想来是因为齐宣王伐燕后造成了一系列的不良后果,故司马光为尊者讳,就不提孟子当初曾积极建议伐燕之事了。

③五都之兵:战国时期,各国出于中央集权及地缘攻守之需要,皆先后在边地设郡,七雄中独齐国例外。齐国采取五都之制,除国都临淄(今山东临淄)为中都外,即墨(今山东平度东)为东都,莒(今山东莒县)为南都,平陆(今山东汶上北)为西南都,高唐为(今山东高唐东)西北都。五都皆设有常备军驻守,合称“五都之兵”或“五家之兵”,是齐国的主力部队。

④醢,音hǎi,本意是指肉酱,亦指将人剁成肉酱的酷刑。

齐王问孟子曰:“或谓寡人勿取燕,或谓寡人取之。以万乘之国伐万乘之国,五旬而举之,人力不至于此;不取,必有天殃。取之何如?”孟子对曰:“取之而燕民悦则取之,古之人有行之者,武王是也。取之而燕民不悦则勿取,古之人有行之者,文王是也。以万乘之国伐万乘之国,箪①食壶浆以迎王师,岂有他哉?避水火也。如水益深,如火益热,亦运而已矣!”

齐王问孟子:“有人建议寡人不要夺取燕国,有人建议寡人要夺取燕国。我自己认为,作为拥有万辆战车的齐国,去攻打同样拥有万辆战车的燕国,五十天就能攻克,仅凭人力是不能够做到的,这应该是天意。现在不夺取燕国,恐怕会遭到上天的惩罚,所以我打算夺取燕国,如何?”孟子答道:“如果夺取之后能让燕国的百姓喜悦,那就夺取。古代就有人是这样做的,如周武王。如果夺取之后不能让燕国的百姓喜悦,那就不能夺取。古代就有人是这样做的,如周文王。作为拥有万辆战车的齐国,去攻打同样拥有万辆战车的燕国,而燕国百姓却用箪装着饭食、用壶盛着酒水来迎接齐国的王者之师,这难道还有什么其它的原因吗?只是为了能够逃脱燕国当下的水深火热啊!如果您夺取之后,导致燕国百姓的水更深、火更热,则他们又会盼望别的国家来解救了。”

①箪,音dān,古时盛饭用的圆形竹器。

从这段对话中,我们可以看出孟子显然是反对齐宣王夺取燕国的,这似乎是与出兵前的“今伐燕,此文、武之时,不可失也”之论相矛盾。于是,后世儒家在论及此事时多有困扰,或者对孟子前论视而不见,甚至拒不相信真有其事;或者从另一角度称赞孟子,称其虽初时有错,但很快就能够改正。而反对儒家的人,则以此攻讦孟子,如东汉王充就在《论衡·刺孟》一文中指责孟子自诩为善于言辞之人,也知道言辞不当会给国家带来大的灾祸,结果还是引来了祸患。(孟子,知言者也,又知言之所起之祸,其极所致之害。)其实,孟子的逻辑并不矛盾,问题是出在后人将“伐”和“取”混为一谈。伐,是攻打讨伐;取,是夺取兼并,这其实是两回事。

在《孟子·公孙丑下》中记有这样一段对话:

沈同以其私问曰:“燕可伐与。”孟子曰:“可。子哙不得与人燕,子之不得受燕于子哙;有仕于此,而子悦之,不告于王,而私与之吾子之禄爵;夫士也,亦无王命而私受之于子,则可乎?何以异于是!”齐人伐燕。或问曰:“劝其伐燕,有诸?”曰:“未也。沈同问:‘燕可伐与?’吾应之曰:‘可。’彼然而伐之也。彼如曰:‘孰可以伐之?’则将应之曰:‘为天吏则可以伐之。’今有杀人者,或问之曰:‘人可杀与?’则将应之曰:‘可。’彼如曰:‘孰可以杀之?’则将应之曰:‘为士师则可以杀之。’今以燕伐燕,何为劝之哉!”

翻译成白话文,意思是:

沈同以私人身份问孟子:“燕国可以讨伐吗?”孟子答:“可以。燕王哙不应该把燕国让给别人,子之也不应该从燕王哙那里接受燕国。譬如说,这里有位士人,您非常喜欢他,就不禀告君王而私自将自己的俸禄和爵位都让给他;那个士人也不经君王同意,就私自从您那里接受了俸禄和爵位,这样做可以吗?燕王让位之事,与此有什么两样呢?”之后,齐国攻打燕国。有人问孟子:“听说您建议齐王讨伐攻打燕国,有这回事吗?”孟子说:“没有。沈同问我‘燕国可以征伐吗?’我答复他说‘可以’,然后他们就自己出兵讨伐了。如果当时沈同继续问我‘谁可以去讨伐燕国?’那我就会告诉他说:‘只有天吏才可以去讨伐。’好比说,现在有个人犯了杀人罪,如果有人问我:‘这个人可以杀吗?’我就会回答说:‘可以。’他如果再问:‘谁可以去杀他?’那我就会回答他说:‘掌管刑罚的士师可以杀他。’现在齐国去伐燕,就相当于是一个像燕国一样无道的国家去讨伐燕国,我为什么要做这种建议呢?”

由此可见,在孟子的观念中,燕王哙和子之就燕国私相授受的行为是无道之举,是应该被讨伐的。可问题在于,应该由谁来讨伐。孟子认为,不应该由齐国讨伐,而应该由“天吏”来讨伐。那么,什么是天吏呢?其字面意思是奉了上天使命的人。孔子说:“天下有道,则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天下无道,则礼乐征伐自诸侯出。”齐国也只是一个诸侯,是没有权力讨伐另一个诸侯的,可此时的周天子早已是衰弱不堪,又如何有能力讨伐万乘之国呢?故只能退而求其次,比照齐桓公“尊王攘夷”的模式,因此在孟子看来,当时最好的解决方案,是齐宣王先向周天子请示,在周天子的授权下讨伐燕国,平定子之之乱后将政权还给燕王哙,又或者立燕太子平为新的燕王,这才是真正的“文武之道”。平定燕乱后,如果燕国老百姓不希望齐军留在燕国,那么齐宣王就把军队收回来,这就是周文王之道。如果燕国老百姓希望燕国整个归附齐国,那么齐宣王就兼并燕国,这就是周武王之道。所以,当齐宣王最初派人联络燕太子平和将军市被,说帮助他们平定子之之乱,孟子对此是支持的,因为这是以有道伐无道。可当齐宣王想整个兼并燕国后,孟子就持反对态度了,因为燕国老百姓不希望被齐国兼并,齐国强行夺取兼并的话就是无道之举。因此,我们先不说孟子的观点是否正确,至少他不存在逻辑前后矛盾或者言论出尔反尔的问题。

然而,孟子的说法虽然表面上冠冕堂皇,实际上却非常不具有可操作性。孟子说:“取之而燕民悦则取之,取之而燕民不悦则勿取”,可问题在于,如果一部分燕民悦,而另一部分燕民不悦,那是应该取还是不应该取?当初燕太子平和市被攻打子之,居然未能攻克,之后市被甚至还倒戈攻击太子平,显见当时的子之并非孤家寡人,而是有很强民意支持的。这些支持子之在燕国称王的民意,请问孟子要不要尊重?齐宣王派军队讨伐燕国时,燕国士兵拒不迎战,城门也不关闭,可见又有相当多民意是支持齐军讨伐子之的。而在支持齐军讨伐子之的民意中,又可以分为三部分,一部分是希望齐军平乱后立刻撤出燕国的,一部分是希望齐国就此兼并燕国的,一部分是不希望燕国被齐国兼并,但也不希望齐国立即撤兵,而是在燕国政权平稳交接、局势重归稳定后再撤兵的。请问,这三种民意孟子是不是也要分别尊重?那你最后应该采取哪种措施呢?彼时又没有民主选举机制,可以在投票后计算哪种意见的民意支持率最高。就算有民主选举机制,齐军难道不会操纵选举结果吗?就算齐军不操纵选举,那些被否决的民意就一定会心甘情愿接受吗?他们难道不会在日后制造动乱和分裂吗?孟子只能提出自己理想中的解决方案,却不能回答如果问题解决的不够理想,如果在执行时出现了各种纰漏或意外,他能够采取哪些应对和补救措施。

不仅如此,在当时七雄并立的国际环境下,燕国的内政固然不能只由齐国说了算,却也同样不能只由燕国自己说了算。不久之前,张仪建议秦惠王讨伐韩国,遭到司马错的强烈反对,理由是灭韩会激发东方六国的危机意识,促使他们联合起来攻打秦国。以秦国之强尚且不敢兼并韩国,试问齐国又怎么敢兼并燕国呢?所以,就算出现孟子所谓“取之而燕民悦”的情况,齐国也不能取燕国。在当时,还不能允许万乘之国兼并万乘之国的情况出现,即便燕国百姓内心充满渴望也不可以,因为一旦出现这种情况,其它各国就必定会组成联军讨伐,那就不是合纵向西攻秦,而是合纵向东攻齐了。

诸侯将谋救燕。齐王谓孟子曰:“诸侯多谋伐寡人者,何以待之?”对曰:“臣闻七十里为政于天下者,汤是也;未闻以千里畏人者也。《书》曰:‘徯我后①,后来其苏。’今燕虐其民,王往而征之,民以为将拯己于水火之中也,箪食壶浆以迎王师。若杀其父兄,系累其子弟,毁其宗庙,迁其重器,如之何其可也!天下固畏齐之强也,今又倍地而不行仁政,是动天下之兵也。王速出令,反其旄倪②,止其重器,谋于燕众,置君而后去之,则犹可及止也。”齐王不听。

各诸侯国谋划援救燕国。齐宣王对孟子说:“各诸侯国都在谋划讨伐齐国,这应该如何处置?”孟子答道:“我听说,曾有人凭借七十里土地就能执掌天下,那就是商汤,却从没听说过谁拥有千里土地,却反而还要担心的。《尚书》上说:‘等待我们的君主,君主来了我们就能得救。’现在燕国的执政者虐待人民,大王发兵前去征讨,燕国百姓原以为您是要将他们拯救于水火之中,故而用箪装着饭食、用壶盛着酒水,以迎接齐国的王者之师。如果你派去的军队杀戮他们的父兄,囚禁他们的子弟,毁坏他们的宗庙,移走他们宝器,那怎么能行呢!天下早就担心齐国的强大,如今齐国领土倍增而又不施仁政,这必定会招致天下的兵锋。大王应该尽快发布命令,释放燕国老幼,安顿好燕国的宝器,与燕国商议设立新君,而后离开燕国,这样做还能及时阻止天下的讨伐。”齐王没有听从孟子的劝告。

①徯我后:徯,音xī,等待。后,君主。

②旄倪:旄,音mào,通“耄”,年老。倪,小儿。

孟子这段言论的观点并无太大问题,只是他的论据让人觉得别扭。什么叫作商汤“七十里为政于天下”?那只不过是商汤创业前的资本而已,就好像汉高祖刘邦创业前是个亭长,你能说刘邦是“以亭长而为政天下”吗?是他通过连年战争并最终平定天下之后才能为政天下,怎么可能以亭长的身份为政天下呢?孟子又说“未闻以千里畏人者也”,当时的韩国就是千里之国,每日都在秦、楚两个超级大国和魏国这个前超级大国的三角夹缝中艰难生存,孟子怎么说“未闻”呢?难道韩王推行孟子所谓的仁政,秦、楚、魏就不来攻打韩国,韩国就可以不用担心受怕了?还有,孟子在前文说:“取之而燕民悦则取之,武王是也。取之而燕民不悦则勿取,文王是也。”事实上,周武王之所以敢讨伐商纣,难道不是因为自觉实力已经足够强大,周文王之所以不敢讨伐商纣,难道不是因为自觉实力仍然不够强大吗?否则的话,当年西伯侯姬昌最多不讨伐商纣就是了,何至于乖乖地被商纣王囚禁于羑里?何至于通过敬献大量美女、骏马、宝物而获得释放后,姬昌也只是敢暗地里偷偷施行仁政(《史记·周本纪》记:“西伯阴行善”)?是故儒家论政并非全然没有道理,却总因凡事皆要刻意塑造“仁者无敌”的固有形象,反倒是让人觉得其顽固迂腐。

已而燕人叛。王曰:“吾甚惭于孟子。”陈贾曰:“王无患焉。”乃见孟子,曰:“周公何人也?”曰:“古圣人也。”陈贾曰:“周公使管叔监商①,管叔以商畔也②。周公知其将畔而使之与?”曰:“不知也。”陈贾曰:“然则圣人亦有过与?”曰:“周公,弟也,管叔,兄也,周公之过不亦宜乎!且古之君子,过则改之;今之君子,过则顺之。古之君子,其过也如日月之食,民皆见之;及其更也,民皆仰之。今之君子,岂徒顺之,又从为之辞?”

不久,燕国反叛齐国,齐宣王道:“我真是愧对孟子啊!”陈贾道:“大王不必担心。”于是前去拜访孟子,问:“周公是什么人?”孟子答:“古时的圣人。”陈贾说:“周公命令管叔监视商朝遗民,可是管叔却勾结商朝遗民反叛。请问周公是明知他会反叛还派他去吗?”孟子说:“周公并不知道。”陈贾说:“那么,圣人也会有过失吗?”孟子说:“周公是弟弟,管叔是哥哥,周公会犯下这样的过失,不也是可以理解的吗?况且古时的君子,有了过失就改正过失;而现在的君子,有了过失还顺其自然。古时的君子,其过失就像天上的日食月食,百姓们都能看见。等到他们改正错误,百姓们都会敬仰。而现在的君子,岂止是对过失顺其自然,还在为过失找出各种理由借口来文过饰非!”

①周武王伐纣成功后的第二天,就举行了改朝换代的登基仪式,宣称自己是尊奉上天授予的使命,以革除殷商的弊政(膺更大命,革殷,受天明命——《史记·周本纪》)。然军事战争上的胜利并不必然意味着政治统治上的稳定,商朝的残余势力依然非常强大。为了妥善安抚和统治殷商遗民,周武王决定设置三监。关于三监,历史上主要有两种说法。第一种说法是以《汉书·地理志》为代表,记为:“河内,殷之旧都,周既灭殷,分其畿内为三国,《诗·风》邶、鄘、卫是也。邶以封纣子武庚;鄘,管叔尹之;卫,蔡叔尹之;以监殷人,谓之三监。”按照这种说法,三监就是商纣王的儿子武庚、周武王的三弟管叔和五弟蔡叔。第二种说法是以《逸周书·作雒解》为代表,记为:“武王克殷,乃立王子禄父,俾守商祀。建管叔于东,建蔡叔、霍叔于殷,俾监殷臣。”按照这种说法,三监就是周武王的三弟管叔、五弟蔡叔和八弟霍叔,他们共同监视由王子禄父(即武庚)领导下的殷商遗民。姚尧更倾向于第二种说法,盖武庚理应是被监督的对象,其地位当不宜与管蔡并列。然而,无论是何种说法,下令设置三监的都是周武王,而非周公,陈贾之言存在明显的史实错误。

②灭商成功后只过了两年,周武王就因积劳成疾而病逝。据《逸周书·度邑解》记载,周武王临死前曾有意将王位传给周公:

王至于周,自鹿至于丘中。具明不寝,王小子御告叔旦,叔旦亟奔即王,曰:“久忧劳!”问害不寝?曰:“安,予告汝。”王曰:“呜呼,旦惟天不享于殷,发之未生至于今六十年,夷羊在牧,飞鸿满野。天自幽,不享于殷,乃今有成。维天建殷,厥征天民,名三百六十夫,弗顾亦不宾灭,用戾于今。呜呼!于忧兹难,近饱于恤。辰是不室,我未定天保,何寝能欲。”王曰:“旦!予克致天之明命,定天保,依天室。志我其恶,专从殷王纣,日夜劳来定我于西土。我维显服,及德之方明。”叔旦泣涕于常,悲不能对。

王□□传于后。王曰:“旦!汝维朕达弟,予有使汝。汝播食不遑暇食,矧其有乃室。今维天使予,惟二神授朕灵期,予未致于休,予近怀于朕室,汝维幼子,大有知。昔皇祖厎于今,勖厥遗得显义,告期付于朕身。肆若农服田,饥以望获。予有不显。朕卑皇祖不得高位于上帝。汝幼子庚厥心,庶乃来班朕大环。兹于有虞,意乃怀厥妻子,德不可追于上,民亦不可答于朕,朕不宾在高祖,维天不嘉,于降来省,汝其可瘳于兹?乃今我兄弟相后,我筮龟其何所即?今用建庶建。”叔旦恐,泣涕共手。

翻译成白话是这样的:

武王返回周朝的都城,自鹿地到丘中,整夜通宵不眠。武王的内侍御将此事报告给周公姬旦,姬旦急忙奔至武王近前,道:“长期这样忧思是会过度劳累的。”问武王为何不睡觉。武王答:“坐!我告诉你。”武王说:“呜呼,姬旦!上天不保佑殷人,这事从我出生前就开始了,至今已有六十年。当时夷羊出现在郊外,飞蝗遍布于田野。上天昏暗,不佑殷人,才有了我们今天的成功。想当初,上天建立殷商,也曾为他们派出三百六十名贤德之民。此后,殷商的后代虽然不听从天命,上天也没有立即抛弃消灭他们,一直延续到现在。呜呼!我出于对这方面困难的担心,几乎无时无刻不是忧心忡忡。我们还没有建立天室(即祭祀天神的明堂),又尚未确定天保(即顺从天意的都城,亦即在洛邑建都),如何能够安心睡得着呢?”武王又道:“姬旦!我希望可以得到上天的明命,建立顺从天意的都城,在新的都城建立明堂,以举行祭祀大典。记住那些我们厌恶的殷商臣民,对他们的专政统治要像对待商纣王一样残酷无情。我们还要日夜操劳,以安定我们西方的大本营。我希望能够彻底征服天下,趁现在君德正明的时候。”姬旦闻言哭泣,泪水滴落在衣服上,悲伤得不能答话。

武王想让姬旦承继王位。武王说:“姬旦!你是我贤明通达的弟弟,我有使命要交给你。你素来勤于政务,摆上桌的饭菜也经常无暇进食,更何况说是照顾家室?上天赋予了我使命,可是神灵给我的寿命已经到期,还来不及让我完成使命。我最近考虑我们的家族成员,你虽然年轻,却具有大智慧。自从我们的祖先流传至今,只有你能够阐发他们的遗德显义,并将他们的期望告知于我。因此我就像农民在田地里耕作时一样,急于想取得收获。我也有施政不完美的地方,使得祖先们的名位不能高升到上帝的位置。你还年轻,可以继承我的心愿,治理好我们的天下,这样我就能安心了。如果心里只是眷恋妻子儿女,那么德行就会赶不上先祖,百姓们也不会体谅我,而我也无法位列于祖先之后。一旦上天不再庇佑,降下疾病灾祸,你一定可以挽救这些危局吧?而今我们兄终弟及,我又何必再去用龟筮占卜?现在就立你继位。”姬旦恐惧,流着泪拱手施礼。

根据这段记载可以得知,第一,虽然灭商已经两年,但殷商的残余势力依然非常强大,以至于周武王为之彻夜失眠,积劳成疾。第二,虽然表面上对已经投降的殷商实施安抚怀柔政策,但周武王心里仍将他们视为是与商纣王一般的仇敌,必须对其实施高压统治和制裁。第三,周武王有意将王位传给周公旦,因为他认为只有周公旦才能处理他身后的危局。而尤其值得我们玩味的,是周公旦的态度。

后世史家受制于“周公辅成王”的思维定式,故要么不相信武王曾经传位给周公,要么认为武王虽有传位之意,但周公惶恐而不敢接受。可是《逸周书》里的记载是“叔旦恐,泣涕共手”,这七个字,写了周公惶恐,写了周公流泪,写了周公拱手施礼,唯独没有写周公拒绝。且从“泣涕共手”这四字看来,周公应该是含着眼泪接受武王传位的。其实,严格的嫡长子继承制是周以后的事,周公所处的时代是殷商覆灭后两年,社会制度和思想仍是沿袭殷商,而在殷商时期,兄终弟及是非常普遍的,根本不存在后世所谓“叔篡侄位”的道德障碍。譬如商汤去世之后,太子太丁已死,于是就立太丁之弟外丙继位。外丙去世后,立其弟中壬继位。中壬去世后,立太丁之子太甲继位。太甲去世后,立其子沃丁继位。沃丁去世后,立其弟太庚继位。太庚去世后,立其子小甲继位。小甲去世后,立其弟雍己继位。雍己去世后,立其弟太戊继位。总之,自开国的商汤至亡国的商纣,兄终弟及在商王朝出现的频率并不比父死子继少,因而也根本不存在任何道德问题。周武王去世时,其子年龄尚小,根本不具备应对危局的经验和能力,因此,武王打算将王位传给周公,周公含泪从武王手中接过王位,这本是顺理成章的事,完全不需要对武王之子(即后来的成王)感到愧疚。如果真有什么人不服气,那也不会是成王,而应该是管叔。

周文王与正妻太姒生了十个儿子,长子伯邑考于文王在时被商纣王烹杀,次子就周武王姬发,三子即管叔姬鲜,四子即周公姬旦,五子即蔡叔姬度。按照兄终弟及的原则,长子伯邑考死后当由次子姬发继位,而次子姬发死后,就该由三子姬鲜继位,而不是四子姬旦。根据《史记》等书的记载,周武王死后,周公因成王年幼,担心诸侯会背叛周朝,故登天子之位,代成王摄政。结果,管叔等人勾结殷商残余势力发动叛乱,散布周公不利于成王的谣言,史称“三监之乱”,就连开国元老中的太公和召公等也对周公充满怀疑。为此,周公先是与太公和召公坦承心迹,求得二人的信任和理解,接着亲自领兵东征,杀死了武庚和管叔,流放了蔡叔。然而姚尧以为,周公奉武王之命继位当是事实,管叔等人之言亦非纯属造谣。后人狃于嫡长子继承制的成见,故打心里不愿意承认以周公之贤德居然会有篡位之举。正如今人狃于一夫一妻制的成见,故而在描述古人之贤德时,常想当然地认为其只可能钟爱一位女子,若同时钟爱数位女子,则不免有见异思迁、喜新厌旧的薄幸之名。殊不知在古时妻妾并存的制度下,男子同时钟爱数位女子是很正常的。判断男子齐家之德的,是看他能否令妻妾和谐相处,而不在于其妻妾的数量。同样的道理,在弟弟和儿子具有同等继承顺序的殷周之际,判断继承是否合理合法的,就不再是他的身份是弟弟还是儿子,而是他是否有利于天下的长治久安。彼时距离武王灭商不久,各地反抗势力仍在蠢蠢欲动,可谓是危急存亡之秋,非周公之才不足以安邦定国,故武王传位于周公是知人善任,周公继位于武王是当仁不让。只是在管叔看来,若是依父死子继之制,则当由成王继位;若是依兄终弟及之制,则当由自己继位,无论如何轮不到周公。武王立周公当是立贤,然正如《春秋公羊传》中所谓“立嫡以长不以贤,立子以贵不以长”,就算周公贤于管叔,那也应该是立管叔,而不是立周公,因此管叔与周公争夺王位是站得住脚的,此亦为其能获得东方各部落支持的原因所在。且周公是否真的贤于管叔,或许只是周武王这么认为,可至少管叔内心可以不予承认。想来管叔能够获得周武王的任命,负责监督殷商旧地,亦绝非无能庸碌之辈。唐太宗李世民通过玄武门事变夺权后,史家为塑造其继位的合法性,遂极力夸赞李世民的贤德,而极力贬损其兄李建成和其弟李元吉的无德。至于周公与管、蔡的关系,又焉知不能互相类比?更何况,武王去世得非常突然,当时身边只有周公一人,管、蔡等宗室和太公、召公等重臣皆不在场,周公在这种情况下出来自立为王,又让众宗室重臣如何不疑?是故姚尧猜测,周公虽有武王临终授命,但在当时各种流言怀疑的压力之下,也不得不有所妥协。于是,他以承诺现在只是代行王政,将来还要还政成王为条件,换取了太公、召公等元老重臣的信任和支持,得以专心东征平定了三监之乱。战争结束后,他杀死了武庚和管叔,却只将蔡叔流放,这固然是因为管叔属于首恶,亦未尝不是因为管叔为其兄,在排序上始终居于其长,而蔡叔为其弟,在排序上不会对其构成威胁。东征的胜利后,周公又按照武王遗愿,在伊洛地区大规模营建东都,成为成周。至此,天下逐渐趋于稳定,周公依诺言将王位交还给成王,而成王极力挽留周公不要去自己的封国,而是留在成周辅佐自己治理东都,盖东都位于天下之中,负有统治四方的重任。周公接受任命,遂有周公辅成王之故事。

陈贾说“周公使管叔监商”,这是一项简单的史实认知错误,然孟子在反驳他时没有指出陈贾的史实错误,而是将错就错。按照孟子的说法,周公使管叔监商,是因为尊重兄长而犯下的过失,有其情有可原之处。且周公日后又通过东征,弥补了当年留下的过失。设若孟子指出陈贾的史实错误,则辩论反而会变得异常艰难。盖真正使管叔监商的是武王,武王既是管叔之君,又是管叔之兄,识人不明和用人不当的指责是肯定逃不掉的。更重要的是,管叔叛乱致使天下刀兵再起,而已经病逝的周武王是无法通过自己来弥补这个过失的。可见,辩论绝非简单地陈述罗列事实,而是要像用兵打仗一样讲究战略战术。《孙子兵法》上说:“途有所不由,军有所不击,城有所不攻,地有所不争”,同样的道理,辩论也不是对方的每个破绽都要去攻击。如果孟子当即指出“使管叔监商的不是周公,而是武王”,则陈贾立马反问:“武王岂非圣人?然则圣人亦有过与”,那孟子就很难回答了,毕竟在儒家的观念中,周武王的伟大也同样是必须极力维护,不容挑战的。

另,孟子“今之君子,岂徒顺之,又从为之辞”之论可谓振聋发聩。作为近臣,陈贾本应劝谏齐宣王吸取上次犯错的经验,以求今后不再犯错,可他全心全意想的却是如何帮助齐宣王文过饰非。齐威王在位时,一方面重用贤才,一方面积极纳谏,遂得以称霸天下。等到齐宣王即位,任用的却是陈贾这种论德不能为君王纠正过失,论才对历史含混不清的弄臣,国势日趋衰弱也就不可避免了。

是岁,齐宣王薨,子王地立。

这一年,齐宣王田辟疆去世,其子田地即位,是为齐湣王。

此处记载有误,齐宣王去世,齐湣王继位发生在前年。

姚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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