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杨先生问量词石的读音外一则

杨老先生由北京发来短信:

“作为量词的‘石’,古时读shi吗?《词源》上说‘今读dan’是否就意味着古时读shi?曾多次听到有学者读shi。”

作为学术界知名的老学者老专家、著名学府的学报主编,杨老先生不耻下问,我当然丝毫不得怠慢。于是,赶忙写下了自己的看法:

关于“石”字的上古读音

做为我国古代的量词,“石”乃“担/擔/儋”的假借字。“石”、“担/擔/儋”二字古音相近,故可通假。

在影响甚大的《文字学概要》一书中,裘锡圭先生则认为,作为量词使用的“石”(《国语·周语》:“重不过石。”注:“百二十斤也”)字,与“担”(字本作“擔”,《说文》作“儋”)不可能是假借关系。“石换读为担”属于“同义换读”。据裘先生讲,所谓“同义换读”,即“人们不管某个字原来的读音,把这个字用来表示意义跟它原来所代表的词相同或相近的另一个词(一般是已有文字表示的词)”。裘先生又说,“石”字与“担/擔/儋”字的古音,并不相近。

某些词典中“石……今读dàn”的表述,大概就是依从了裘先生等人的意见。

但这种意见,乃是因为昧于上古音韵而得出的错误说法。

“假借”的前提条件,是假借字与本字(在发生假借的时代)字音相同或相近。“读音相同”指比较双方的声母、韵母皆同(即所谓“双声叠韵”);“读音相近”,则是指比较双方的声母相同(双声)、韵母相近(包括旁转、对转、旁对转和通转),或者韵母相同(叠韵)、声母相近(包括准双声、旁纽、准旁纽及邻纽),或声母、韵母皆相近。

根据以上判断标尺,“石”与“担/擔/儋”是完全具备假借之前提条件的。

汉语上古音中,“担/擔/儋”的字音为“端纽、谈部”,而“石”的字音为“禅纽、铎部”。二字的语音关系,声母为“端禅准旁纽”,韵母为“谈铎通转”。这就是说,“担/擔/儋”与“石”字在上古音中,声母、韵母皆相近(“儋”字声符为“詹”,上古时“詹”、“石”二字的声母更为接近——二者照禅旁纽)。

钱大昕的“古无舌上音说”(即汉语上古语音中,没有zh-、chi-、sh-等声母,这些声母在上古音中一律发d-或t-音)指出,在汉语36母中“知”“彻”“澄”三母,上古音分别归入“端”“透”“定”三母;黄侃的“照[甲]归端”说亦认为,“照”“穿”“床”“审”之一部分及“禅”母,上古归“端”“透”“定”三母——这就意味着,“担/擔/儋”“詹”“石”上古声母非常接近(这点在古文献中的证据颇多,如《尚书禹贡》之“既猪”,《史记》作“既都”;《论语》之“申枨[cheng]”《史记》作“申棠”;《诗经》之“左旋右抽”《说文》作“左旋右韬”;马王堆帛书“侍”假借为“待”,“常”假借为“党”,“踵”假借为“动”,“谁”假借为“推”;此外,在一些方言中,“知了”称为“都了”,“啄”发音“多”……这些皆表明了,“古无舌上音说”是立得住脚的)。唯其如此,才能解释得通,何以以“石”为声符的形声字中,会有许多今音为“tuo”(拓[开拓]、袥、沰[浇])、“ta”(拓[拓片])、“dang”(宕、雼)、“duo”(沰[滴])、“du”(妬)者。

至于形声字与其声符在韵读上存在“谈铎通转”关系的例字,可以“各”字为证:

各,从夂、从凵(同“坎”),凵(kan)亦声(上古音凵、各音近,二者溪见旁纽,谈铎通转)。

综上,“石”与“担/擔/儋”,在汉语上古音系中完全符合假借的前提条件。

“石”与“担”音近相假,故作为量词的“石”字,应读作“dàn”为是。

附杨老师复函:

……谢谢你给我那么详细的解释。

我从小就是听老师教我们“石、斗、升、合”,都是把“石”读作“dan”,把“合”读作“ge”。日前听人说,余秋雨把“一石”读作“yishi”,近日又听百家讲坛“王立群读史记”也念作“shi”,甚感疑惑,故向你请教。

外一则:

“欲断魂”是说“想要喝酒”吗?

昨晚出门散步,回家时,刚擦黑的天空,落起了小雨。“清明时节雨纷纷”——这句诗,突然从我脑子里冒了出来。

于是我回想起去年深秋在厦门港,杨老先生突然向我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欲望’的‘欲’字,都有哪些义项啊?”

杨老先生学富五车,当然不会不知道“欲”字的各个义项。

虽明知杨先生提问必定另有所指,我还是毕恭毕敬地回答先生的提问。

杨先生听罢回答,说道:“前些日子,在某知名学术期刊上读到一篇文章,称‘清明时节雨纷纷’这句诗中的‘欲’字,表示‘想要’;‘断魂’则指代‘酒’。所以‘欲断魂’三字是说‘想要喝酒’的意思。”杨老先生略略一顿,接着说:“我查了许多词典和类书,但没有找到一处可用来支持‘欲’等于‘想要喝’、‘断魂’等于‘酒’这一说法的例证……你喜欢训诂,那么依你看,从语言学的角度讲,这种新颖的说法是否能站住脚呢?”

我回答说:“欲”字诸义项中,的确有“欲求”这么一个义项;但是,“欲”为不及物动词,故不能够直接带宾语。比如说,“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这句话,就不能置换为“我欲鱼,亦欲熊掌也”——因为这样讲话,不符合我们古代汉语的语法和语感。

事实上,“欲”字的“欲求”义,在语言运用实践过程中,经引申又产生出了“打算”的意思,这个意思一般被用为能愿助动词,置于动词前面,比如“吾欲之楚”的“欲”;在此基础上再引申,“欲”字便有了“将要”的意思,如“天欲暮”、“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欲”,即表示“将要”。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的“欲”字,同样是“将要”的意思。这两句诗语法上讲是个因果复句,前句是“因”,后句是“果”。身着春装的行人遭遇纷纷清明时节雨,自然会狼狈到几欲——几乎要——断魂了……

所以,这首诗的旧解无误,而所谓的“新说”,则断不可从。

杨老先生颔首道:是啊,是啊。做学问,还是要老老实实下点真功夫才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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