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蒙金战争落幕处望过去经济观察报

解玺璋/文

读罢周思成的《隳三都:蒙古灭金围城史》,掩卷沉思,得到一点体会。我觉得,对读者来说,一本书的结束,很多时候并不意味着与此书说“拜拜”,而是在另一向度的重新开始。所谓启发、启示、启迪,不应该成为空谈、客气话,最好能落到实处。也就是说,作者为我们提供了探索某个未知世界的基础,或者说他把我们领进了某个未知的世界,就像一位导游,旅途中带我们领略了若干景色优美的名山大川,历史悠久的文化圣地,如果我们仅仅止于被动的欣赏,显然是不够的,也辜负了作者的一番辛苦和美意,最好能在作者提供的基础上更进一步地深入开掘,引发新的思考,也许会有更多新的发现和收获。

周思成的《隳三都:蒙古灭金围城史》就是这样一本书。作者以蒙元攻打金国中都(今北京)、南京(今河南开封)、蔡州(今河南汝南)三座城池为主线,全方位地展现了蒙元灭金的整个进程,对元的兴盛和今的衰亡做出了不厌其繁、不厌其详的工笔式的描述,历史细节具体到一丝一缕,一枪一弹,一言一行,一时一事,让人惊叹功课做得之精细,鲜有可比者。作者不但对金、元、宋的历史非常熟悉,如数家珍,对军事史、战争史亦很有研究,是行家里手,看他对双方军事制度、武器装备、攻防设施、物资器械的介绍,以及双方在这几场围城攻防战中军事布局、战场演变、交战过程的描写,多有出神入化之笔墨,是很不简单的。而作者又不局限于此,在看重微观细节的同时,他对两国的政治、经济、外交、文化乃至社会心理,亦给与特别的关照,尤其是金国治乱兴衰的缘由,则寓于叙事之中,读者唏嘘兴叹之余,不能不思考深藏其中的所以然。其兴也勃焉,亡也忽焉,为什么?

这是作者通过此书留给我们的一个问题。不能说作者对这个问题没有思考,只是限于体例,他在书中只能点到为止,不及详谈。历史学家处理历史题材,通常有两种方式,或以叙事为主,所求为事实,也就是历史真相;或重微言大义,以历史学为炼金术,从历史事实中提炼、抽象出超越历史的通则、规律。梁启超有言:“旧史官纪事实而无目的,孔子作《春秋》,时或为目的而牺牲事实。其怀抱深远之目的而又忠勤于事实者,惟迁为兼之。”他所说的“迁”,就是司马迁,在他看来,只有司马迁的《史记》兼备两种方式各自的优点。司马迁亦自言,他作《史记》,是要“考之行事,稽其成败兴坏之理,……欲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

司马迁既成就了史家理想之高标,后人“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是绝无异议的。不过,“求事实”也好,“重大义”也罢,自有其可称道之处,亦不必自惭形秽。说到周思成的《隳三都:蒙古灭金围城史》,功夫恰恰就用在“求事实”上。无论我们有多少想法,其出发点,或者说生成的土壤,都是作者从浩如烟海的史料中钩沉出来的事实。没有他在“求事实”上的努力,“重大义”的“义”再美好,也是空中阁楼,是不牢靠的。因此,我们不能轻视事实的讲述,特别是能把事实讲得如此精彩,引人入胜,未尝不是作者才华和学识的体现。如果说可以把治史比喻为炼金术的话,那么,事实就是金矿和矿石,而这本书就是一座富矿,它提供的都是优质矿石。

《隳三都》

作者:周思成

出版社:山西人民出版社

出版年:-1

在这本书中,作者提供的“事实”是全方位的,包括了政治、经济、军事、文化诸多方面。也就是说,金灭于蒙元,是多种原因共同发力促成的结果,而绝非单一原因便可以奏效。拜作者所赐,这个时候我们才可以对历史提出自己的诉求,我们想从中看到什么,就由我们自己做主了。我们可以带着自己的问题与历史展开对话,向历史寻求答案。只有这个时候,历史对于我们才是有意义的,才能真正属于我们。孔子说,学而不思则罔,大概就是这个意思,这是读书应有的一种境界。

当然,读者可能会因个人的兴趣不同,学养不同,对现实的感受不同,思考的问题也不同,而从不同的方面,不同的角度,对书中的这些历史事实做出反应。就我个人而言,我在阅读此书的过程中,想得最多的,是女真这样一个横行东北亚大陆的马上民族,何以百年之后,竟腐朽到不能抵御任何风雨的侵袭?就像他们的后代,清王朝入主中原二百余年,能征惯战的八旗亦只能眼睁睁看着它在西方列强的打击下一路溃败,直至覆亡一样。二者之间有没有相关性?或曰“通则”和普遍性的规律?这确是一个迫切的、值得深思的问题。细读此书,答案就在其中。简而言之,金的腐败,首先是政治腐败,它带来的危害是根本性的连锁反应,动摇金的统治根基,根子溃烂,一两个中兴之君或中兴之臣亦无能为力,很难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官员的贪污腐败,不能说不是问题,但它是从政治腐败中滋生出来的,是政治腐败的副产品。政治腐败还会带来许多其他问题,如治国理念、外交策略、官员任免、言路开放、民生民瘼、社会心理,等等,金国君臣在抵抗蒙元大规模进攻中之所以一再判断、决策失误,政治腐败是不能辞其咎的。

其中,文化的作用显得尤为微妙。金在灭掉北宋之后,大量吸收汉文化,君臣权贵的生活方式普遍汉化。这是一把双刃剑,一方面,女真民族经汉化而向着更高一级的社会形态提升,而另一方面,汉文化的腐蚀作用则使得女真族原始的蛮性战斗力迅速退化,因而,一旦遭遇更富于蛮性战斗力的蒙古铁骑,便只能是一败涂地。作者在此书开篇就写到金与南宋的“射弓宴”,写到女真射手屡败于南宋射手,在我看来就是一种提醒和暗示,似乎是想告诉我们,以夏变夷,未必尽得善果。当然,这是一个牵扯范围极大、极广的问题,不是简单几句话可以说清楚的。此书注意到这个问题,并提出来供大家思考、探索,也是很好的一件事,是值得赞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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