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尧精读资治通鉴第2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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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智宣子将以瑶为后,智果曰:“不如宵也。瑶之贤于人者五,其不逮者一也。美鬓长大则贤,射御足力则贤,伎艺毕给则贤,巧文辩惠则贤,强毅果敢则贤;如是而甚不仁。夫以其五贤陵人而以不仁行之,其谁能待之?若果立瑶也,智宗必灭。”弗听。智果别族于太史,为辅氏。

当初,智宣子打算立智瑶为继承人,智果反对道:“立智瑶不如立智宵。智瑶有五项超越常人的优点和一项缺点。五项优点分别是:高大帅气,精通骑射,多才多艺,能写善辩,坚毅果敢。然而,他还有项缺点就是不仁。如果他用这五项优点去欺凌别人而行不仁义之事,又有谁能与他和睦相处呢?如果真的是要立智瑶为继承人的话,智氏家族一定会灭亡。”智宣子拒绝了智果的建议。智果为了避祸,去太史处登记脱离智氏家族,改为辅氏。

以事后的发展来看,智瑶继位后果然弄得国破家亡,印证了智果当初的预言,因此世人多赞其远见卓识。但在姚尧看来,智果的这番言论存在许多漏洞。

智果认为智瑶不能继位的主要原因在于“不仁”。那么,什么叫作“仁”呢?这是个内涵极其宽泛的道德概念。实事求是地说,历来有为之君或多或少都做过一些“不仁”的事。因此,智宣子本人是否真的把“不仁”看成缺点都很难说,或许他心里正在嘲笑智果的书呆子气。

从智果归纳的五项优点来看,基本属于个人魅力的范畴,这或许也是智宣子喜欢智瑶的原因所在。可这五项优点中除强毅果敢外,基本上都不属于作为优秀领导者的必备素质。通过智瑶日后的所作所为,我们发现他的缺点是很多的,比如骄傲自负,比如心胸狭窄,比如贪图小利,比如有错不改,比如刚愎自用,比如缺乏城府,这些都是身为领导者的大忌,可为什么智果却都不提呢?身为一个反对智瑶的人,为何智果说优点可以列举出五个,说缺点却只说一个模模糊糊的“不仁”呢?这岂非严重的不符合比例原则?如果我是智宣子,我甚至会因此而更加支持智瑶,因为他优点是如此之多,缺点却根本无足轻重。

不仅如此,智果认为智宵比智瑶更适合做继承人,却丝毫没有分析智宵的优缺点,有你这样做推荐的吗?我们合理推测,大概智瑶的优点就是智宵的缺点,智瑶的缺点就是智宵的优点。也就是说,智宵文的也不行,武的也不行,长相也不行,口才也不行,性格也不行,那他有什么行的呢?他品德比较好,他有“仁”。在智宣子看来,这不就是个没用的滥好人吗?怎么可能把江山社稷交给这样的继承人?他甚至会怀疑,智果是不是就想找个比较好糊弄的领导,这样以后混日子能更舒服些?

由此可见,智果虽然预料到智氏日后的命运,但他对智宣子的这番劝谏在文辞和逻辑上是非常糟糕的。智果并没有真正做到把话说清楚、讲明白,他仅用“不仁”二字就试图否决智宣子欣赏器重的爱子,其分量显然是不够的。严格来说,智果并没有完全尽到良臣的责任。

赵简子之子,长曰伯鲁,幼曰无恤。将置后,不知所立,乃书训戒之辞于二简,以授二子曰:“谨识之!”三年而问之,伯鲁不能举其辞;求其简,已失之矣。问无恤,诵其辞甚习;求其简,出诸袖中而奏之。于是简子以无恤为贤,立以为后。

赵简子有两个儿子,大的叫伯鲁,小的叫无恤。赵简子在确定继承人时,也不知道立哪个好,就把一段训诫的言辞刻在竹简上交给两个儿子,并嘱咐他们:“谨记在心!”三年后,赵简子再次问起竹简之事。伯鲁已经完全不记得竹简上的话,让他把竹简拿出来,也已经找不到了。反观无恤,竟然能对竹简上的话背诵如流,让他去把竹简找出,他当即就从袖子中取出献上。于是,赵简子认为无恤非常贤德,立他为继承人。

司马光将智宣子和赵简子立储之事并列于此,用意是为后面的德才之辩埋下伏笔,因为赵简子是立德而兴国,而智宣子是立才而亡家。不过,正如前面的智氏一样,这里的赵氏也有许多值得商榷之处。

一段训诫放在三年后再问,显然它并不具有太强的时效性,多半是修身齐家的格言之类。可以想象,这段训诫应该是合乎情理的,但也不至于石破天惊。因此,在平常没有特别提醒的情况下,赵伯鲁时隔三年后记不起来,这并不是特别严重的错误。仅因父亲曾交代过一句“好好记住”,就要在三年之内反复背诵,相信正常家庭都不会如此,毕竟父亲三年内可能还会交待很多其它事情。当然,把父亲郑重赐予的竹简给弄丢,这事确实是不对的,但终究也不会造成什么重大损失。所以,我们只能说赵伯鲁不够认真谨慎,但这个不够认真谨慎也仍在常情所能理解的范围之内,并不能上纲上线就说他品德不好。反观赵无恤,其做法则显得非常不合情理。时至今日,让我们每天贴身携带一本纸质书都会觉得不适应,更何况是沉重的竹简?将已经背诵如流的沉重之物在袖中放置三年之久,这又岂是正常人所为?只能有两种可能:第一,赵无恤深谙父亲的性格和心思,知道他喜欢在细节考察人品,赐予竹简必有深意,所以赵无恤宁可忍受着不适也要每天携带竹简。第二,赵无恤为了争得储君之位,在父亲身边安插了眼线,知道父亲打算近日将考察此事。无论是哪种可能,都足以证明赵无恤心思缜密,但都不能证明他的品德有多高尚。

简子使尹铎为晋阳,请曰:“以为茧丝乎?抑为保障乎?”简子曰:“保障哉!”尹铎损其户数。简子谓无恤曰:“晋国有难,而无以尹铎为少,无以晋阳为远,必以为归。”

赵简子派尹铎去镇守晋阳(今山西太原)。临行前,尹铎请示说:“您是打算让我像抽丝剥茧般地搜刮财富呢,还是把晋阳发展成可靠的保障之地?”赵简子回答道:“当然是作为保障。”于是尹铎就任后立刻减轻赋税。赵简子对儿子赵无恤说:“一旦晋国发生危难,真正最可靠的退路就是晋阳。你不要轻视尹铎地位不高,也不要害怕晋阳路途太远,一定要以那里为归宿。”

人生总是顺境与逆境相交替,在逆境中坚定信念、百折不挠固然不易,在顺境中谦虚谨慎、未雨绸缪则要更难。老子说:“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所以无论眼下如何顺风顺水,都要懂得居安思危,为自己留有退路,以便能从容应对随时可能出现的无妄之灾。既然是准备退路,就不要对利益太过锱铢必较。争夺利益本身并没有错,但那应该是在前线上争,在安排退路时就不能只想着利益,而应该以安全保障为优先考量。

及智宣子卒,智襄子为政,与韩康子、魏桓子宴于蓝台。智伯戏康子而侮段规。智国闻之,谏曰:“主不备难,难必至矣!”智伯曰:“难将由我。我不为难,谁敢兴之!”对曰:“不然。《夏书》有之:‘一人三失,怨岂在明,不见是图。’夫君子能勤小物,故无大患。今主一宴而耻人之君相,又弗备,曰‘不敢兴难’,无乃不可乎!蚋、蚁、蜂、虿①,皆能害人,况君相乎!”弗听。

等到智宣子去世,智襄子(即智瑶)继位掌权,与韩康子、魏桓子一起在蓝台设宴。席间,智伯先是戏弄了韩康子,接着又侮辱了他的家相段规。智国听说此事后,劝谏智伯说:“主公您不对灾难做出预防准备,那么灾难就一定会到来的!”智伯回答道:“有没有灾难那得取决于我。我不去给别人制造灾难,那世界上哪里又会有灾难呢?”智国道:“话不是这样讲的。《夏书》上说:‘一个人如果经常犯错,那么他所招来的怨恨又岂会都表现在明处?不能因为它没有表现出来就不加以提防。’君子能够在小事情上认真谨慎,所以就不会有大的灾患。现在主公出席一场宴会就羞辱了人家的主君和家相,又不加以防备,说‘他们不敢兴风作浪’,这种做法恐怕是不行的吧!蚊子、蚂蚁、蜜蜂和蝎子这样的虫子都能害人,更何况是主君和家相呢?”智瑶听不进去。

①蚋,音ruì,小蚊。虿,音chài,蛇、蝎类毒虫。

智伯说“难将由我。我不为难,谁敢兴之”,其实也并非全然没有道理,毕竟他在晋国四大家族中实力超强,只有他主动进攻别人的份,而不会有谁敢来招惹他。可是,当他对三大家族轮番发难后,就应该想到对方有可能反击了。能否居安思危,这是赵氏所以兴,而智氏所以亡的根本原因。

智伯请地于韩康子,康子欲弗与。段规曰:“智伯好利而愎①,不与,将伐我;不如与之。彼狃于得地②,必请于他人;他人不与,必响之以兵,然后我得免于患而待事之变矣。”康子曰:“善。”使使者致万家之邑于智伯。

智瑶向韩康子索要土地,韩康子本不打算给。段规说:“智伯贪财好利而又性情刚愎,如果不给,他一定出兵讨伐我们,不如姑且给他。他拿到土地后会形成思维惯性,接着又会向别人索要。如果别人不给,他就必定会对别人动武,这样一来,我们就可以免于眼前的祸患而后等待事态的发展变化了。”韩康子说:“有道理。”于是,韩康子派使者献上有万户人家的城邑给智伯。

①愎,音bì。固执,任性。

②狃,音niǔ。狃于,有“习惯,拘泥,因袭”之意,如:狃于习俗,狃于常礼,狃于成见。

段规对于智瑶“好利而愎”的评价可谓一针见血,其日后的败亡也都源于这四个字。再次让我们感到叹息的是,作为外人的段规都能看得如此清楚的事情,为什么智果在劝智宣子不要立智瑶为继承人时拉拉杂杂说了一大堆,却总是说不到关键点子上呢?

智伯悦。又求地于魏桓子,桓子欲弗与。任章曰:“何故弗与?”桓子曰:“无故索地,故弗与。”任章曰:“无故索地,诸大夫必惧;吾与之地,智伯必骄。彼骄而轻敌,此惧而相亲;以相亲之兵待轻敌之人,智氏之命必不长矣。《周书》曰:‘将欲败之,必姑辅之。将欲取之,必姑与之。’主不如与之,以骄智伯,然后可以择交而图智氏矣,奈何独以吾为智氏质乎!”桓子曰:“善。”复与之万家之邑一。

智伯大喜,果然又向魏桓子索要土地,魏桓子本来也不打算给,他的家相任章问:“为什么不给他呢?”魏桓子说:“无缘无故前来索要,当然不给了。”任章说:“智伯无缘无故索要他人领土,这必定会引起各大家族的恐惧。我们如果给了他土地,就会使得智伯骄纵。智伯因骄纵而轻敌,我们这些被敲诈的家族则因恐惧而亲善,以亲善团结的军队来对付骄纵轻敌的智伯,可以预料,智氏的命运已经不会太长了。《周书》上说:‘将要灭亡一个人之前,先帮助他一下;要夺取一个人的利益时,先给他一点好处。’主公不如先给智伯土地,让他骄傲自大,这样我们就可以结交盟友以共同对付智氏,又何必现在单独成为智氏的靶子呢?”魏桓子说:“有道理。”于是也把一个万户人家的城邑献给了智伯。

段规劝韩康子献地给智伯,目的是为了转移祸水。任章劝魏桓子献地给智伯,目的是为了结友骄敌,以期能合众人之力打败智伯,其谋略之深远又胜过段规一筹。智伯想要扩张领土本没有错,四大家族谁不是靠持续扩张做大的。可是此前的扩张之所以成功,在于联合多数以吞并少数,如六卿中的智、韩、赵、魏四家联合吞并范氏和中行氏。现在智伯完全可以照此办理,与韩、赵、魏中的两家亲善而吞并其中一家,如此必能统一整个晋国,乃至最终取而代之。但是智伯的做法,却是以少数得罪多数,硬生生地逼着所有人联合起来对付自己,这又是何等的“大不智”?如此缺乏远虑之人,智果却只说智瑶不仁,岂不可笑?

智伯又求蔡、皋狼之地于赵襄子,襄子弗与。智伯怒,帅韩、魏之甲以攻赵氏。襄子将出,曰:“吾何走乎?”从者曰:“长子近,且城厚完。”襄子曰:“民罢力以完之,又毙死以守之,其谁与我!”从者曰:“邯郸之仓库实。”襄子曰:“浚民之膏泽以实之,又因而杀之,其谁与我!其晋阳乎,先主之所属也,尹铎之所宽也,民必和矣。”乃走晋阳。

智伯又向赵襄子索要蔡和皋狼的土地,赵襄子不给。智瑶大怒,率领韩、魏两家的甲兵前去攻打赵家。赵襄子准备逃出晋国首府新田(今山西侯马),问左右:“我应该投奔哪里去呢?”随从回答道:“长子(今山西长子)距离最近,而且城墙坚厚完整。”赵襄子说:“人民刚刚竭尽全力修筑好城墙,现在又要他们卖命守城,谁会愿意和我们一起生死与共呢?”随从又说:“邯郸(今河北邯郸)仓库充实。”赵襄子说:“仓库充实是因为官员搜刮民脂民膏得来的,现在又让人民上战场送命,谁会愿意和我们一起生死与共呢?还是去投奔晋阳吧,那里是我们赵家的老根据地,尹铎对待当地人民又很宽厚,人民一定愿意与我们和衷共济。”于是,赵襄子投奔晋阳。

三家以国人围而灌之,城不浸者三版①。沈灶产蛙,民无叛意。智伯行水,魏桓子御,韩康子骖乘②。智伯曰:“吾乃今知水可以亡人国也。”桓子肘康子,康子履桓子之跗,以汾水可以灌安邑,绛水可以灌平阳也。

智伯率领三家联军围攻晋阳,而后引汾水灌城,水面距离城头仅差三版的距离。百姓家的炉灶因水淹而崩塌,满地都是鱼和青蛙,但人民仍然没有背叛之意。智伯乘车巡视水势时,魏桓子为其驾车,韩康子在右边护卫。智伯说:“我到今天才知道,原来水也可以让人亡国的。”听到这话后,魏桓子用手肘碰了一下韩康子,韩康子也用脚轻踩了一下魏桓子,二人心照不宣,因为汾水也可以用来灌安邑(今山西夏县,魏氏家族的根据地),绛水也可以用来灌平阳(今山西临汾,韩氏家族的根据地)。

①三版:高二尺为一版,三版即为六尺。

②御者,驾车。骖乘,音cānchéng,护卫。古时乘车,尊者居左,御者居中,骖乘居右。智伯乘车时以魏桓子为御者,以韩康子为骖乘,显然有居高临下,视其为臣属之意。

絺疵①谓智伯曰:“韩、魏必反矣。”智伯曰:“子何以知之?”絺疵曰:“以人事知之。夫从韩、魏之兵以攻赵,赵亡,难必及韩、魏矣。今约胜赵而三分其地,城不没者三版,人马相食,城降有日,而二子无喜志,有忧色,是非反而何?”明日,智伯以絺疵之言告二子,二子曰:“此夫谗臣欲为赵氏游说,使主疑于二家而懈于攻赵氏也。不然,夫二家岂不利朝夕分赵氏之田,而欲为危难不可成之事乎?”二子出,絺疵入曰:“主何以臣之言告二子也?”智伯曰:“子何以知之?”对曰:“臣见其视臣端而趋疾,知臣得其情故也。”智伯不悛②。絺疵请使于齐。

智氏的谋臣絺疵对智伯说:“韩、魏两家肯定会反叛。”智伯问:“你怎么知道?”絺疵回答道:“我是根据人之常情来推断的。我们会同韩魏两家的军队来进攻赵国,一旦赵国灭亡,接下来必定就轮到韩魏了。这次我们和韩魏约定,灭赵后三家瓜分其领土,现在晋阳城仅差三版就要被洪水彻底淹没,城内百姓杀马为食,破城已是指日可待。然而,韩康子和魏桓子两人居然没有高兴的表情,反而是面有忧色,这不是要反叛又是什么?”第二天,智伯将絺疵的话告诉了韩康子和魏桓子,二人说:“这是奸臣在为赵氏游说,希望主公您对我们两家疑心而松懈了对赵家的进攻。否则的话,我们两家岂不是放着早晚就能到手的赵家领土不要,却去做那种危险而又不可能成功的事吗?”待到二人出去,絺疵走进来质问智伯:“主公您怎么能把我昨天的话告诉韩康子和魏桓子?”智伯问:“你又是怎么知道?”絺疵回答说:“我发现他们见到我时凝视了一下,然后匆忙离去,显然他们这是知道我看穿了他们的心思。”智伯仍然不肯悔改,于是絺疵为避祸而请求出使齐国。

①絺疵,音chīcī。

②悛,音quān,悔改。

作为谋臣,韩康子手下有善识人的段规,魏桓子手下有善远虑的任章,而智伯手下有善明察的絺疵。相较于智果的含糊,絺疵是切实尽到自己责任的,他无愧于智氏的社稷之臣。可惜的是,智伯固执己见,死不认错,最终导致了自己的覆亡。通过智伯和絺疵的对话,我们再次感叹段规对于智伯“好利而愎”的判断是何其精准,也再次奇怪,智伯刚愎自用的缺点这么明显,为什么智果当初就没有和智宣子提出来呢?孔子在《论语》中对“仁”有着极其丰富多样的解释,如“爱人”,如“仁者,人也,亲亲为大”,如“克己复礼为仁”,如“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但无论如何,“不仁”和刚愎自用、知错不改总扯不上边吧?

赵襄子使张孟谈潜出见二子,曰:“臣闻唇亡则齿寒。今智伯帅韩、魏以攻赵,赵亡则韩、魏为之次矣。”二子曰:“我心知其然也;恐事未遂而谋泄,则祸立至矣。”张孟谈曰:“谋出二主之口,入臣之耳,何伤也!”二子乃潜与张孟谈约,为之期日而遣之。襄子夜使人杀守堤之吏,而决水灌智伯军。智伯军救水而乱,韩、魏翼而击之,襄子将卒犯其前,大败智伯之众,遂杀智伯,尽灭智氏之族。唯辅果在。①

赵襄子派张孟谈秘密出城会见韩康子和魏桓子,道:“我听说唇亡则齿寒。现在智瑶率领韩、魏两家来围攻赵家,赵家灭亡就该轮到韩、魏了。”二人道:“我们心里也明白这个道理。只是担心事情还没办好而谋划泄露,那就马上要大祸临头了。”张孟谈道:“谋划出自二位主公之口,进入我一人之耳,又会有什么纰漏呢?”于是二人与张孟谈密谋,约好起事日期后送他回城。当夜,赵襄子派人杀死智伯军的守堤官吏,而后决堤反过来水灌智伯军。智伯军因救水而大乱,韩魏两家从两翼夹击,赵襄子则率士兵正面进攻,大败智伯军。于是杀死智伯,又将智氏家族尽数屠灭。只有辅果得以幸免。

①辅果,即智果,前因谏智宣子勿立智瑶不从而改姓辅。

臣光曰:智伯之亡也,才胜德也。夫才与德异,而世俗莫之能辨,通谓之贤,此其所以失人也。夫聪察强毅之谓才,正直中和之谓德。才者,德之资也,德者,才之帅也。云梦之竹,天下之劲也;然而不矫揉,不羽括①,则不能以入坚。棠溪之金,天下之利也;然而不镕范,不砥砺②,则不能以击强。是故才德全尽谓之圣人,才德兼亡谓之愚人;德胜才谓之君子,才胜德谓之小人。凡取人之术,苟不得圣人、君子而与之,与其得小人,不若得愚人。何则?君子挟才以为善,小人挟才以为恶。挟才以为善者,善无不至矣;挟才以为恶者,恶亦无不至矣。愚者虽欲为不善,智不能周,力不能胜,譬如乳狗搏人,人得而制之。小人智足以遂其奸,勇足以决其暴,是虎而翼者也,其为害岂不多哉!夫德者人之所严,而才者人之所爱;爱者易亲,严者易疏,是以察者多蔽于才而遗于德。自古昔以来,国之乱臣,家之败子,才有余而德不足,以至于颠覆者多矣,岂特智伯哉!故为国为家者苟能审于才德之分而知所先后,又何失人之足患哉!

臣司马光认为:智伯之所以灭亡,在于他的才能胜过了品德。才能与品德,这是两回事,而世俗之人往往分不清楚,一概称之为贤明,这就是他们经常看错人的原因。所谓才,指的就是聪慧、明察、坚强、刚毅;所谓德,指的就是公正、率直、中庸、平和。才,是德的凭借;德,是才的统帅。云梦产的竹子,是天下最强劲的,可是如果不矫正弯曲,不配上羽毛,就不能作为利箭以射入坚物。棠溪产的铜器,是天下最精利的,可是如果不经过熔铸锻造,不磨砺出锋刃,就不能用来作为兵器攻击强敌。所以说,德才兼备就称之为圣人,无德无才就称之为愚人,德胜过才就称之为君子,才胜过德就称之为小人。选拔人才的策略,在于如果找不到圣人、君子,那么与其任用小人,不如任用愚人。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君子会把才干用在行善上,而小人会把才干用在作恶上。把才干用于行善,则处处皆善;把才干用于作恶,则无恶不作。愚人尽管也想作恶,但由于智计不够,力量不足,就好像刚出生的小狗扑过来咬人,人很容易就能制服它。可是小人既有足够的智计来做坏事,又有足够的力量把坏事做得很大,这就是如虎添翼,危害性岂非很大?德行,是令人敬重的;而才能是令人喜爱的。人们对于喜爱的东西,总是容易亲近;而对于敬重的东西,总是容易疏远。所以,察选者经常会被人才的才干所蒙蔽而忽视了他的品德。自古以来,国家里的乱臣,家族中的败子,大多都是才有余而德不足,又岂止是智伯一人?因此,国家领导人在选拔人才时能够审视德与才的不同,懂得怎样区分先后轻重,就不用担心看错人了。

①不矫揉,不羽括:矫,使曲者变直;揉,使直者变曲。羽括,在箭尾配上羽毛。一枝箭分为箭头、箭杆和箭羽三部分,箭头用于杀伤,箭羽用于提高飞行中的稳定性。

②不镕范,不砥砺:镕范,熔铸的模具;砥砺,磨刀石。

司马光通过智伯的败亡引出一段德才之辩的宏论,遗憾的是,司马光试图厘清德才之差异,却带来了更大的混乱和漏洞。接下来,我们一一分析。

首先,司马光认为智伯的败亡是因为“才有余而德不足”,这显然是没有搞清楚,才是分很多种的。智瑶真的是“才有余”吗?从智果所谓“瑶之贤于人者五,其不逮者一也”来看,好像是这样的。可我们有必要细究,智瑶所具备的都是什么才。美鬓长大,说的其实是长相;强毅果敢,说的其实是性格。射御足力,指的是武才,伎艺毕给,指的是艺才,巧文辩惠,指的是文才和口才。由此观之,智瑶的确是很有才。以他的武才,可以成为军事家;以他的艺才,可以成为艺术家;以他的文才,可以成为文学家;以他的口才,可以成为外交家。可惜的是,智瑶具备这才那才,就是不具备作为领袖的君才,却被安排到领袖的位置上。韩信说刘邦“不善将兵,而善将将”,这便是指刘邦的文才、武才、口才、艺才等虽不一定出众,但君才却是凤毛麟角,故能统御具备文才、武才、口才、艺才之士为其所用。因此,智瑶如果被安排在别的行业或职位上,或许是“才有余”的,但作为领袖,他完全不是“才有余”,而是严重的“才不足”。

其次,司马光认为世人不能辨别才与德的差异,一概称之为贤明,所以经常看错人。为此,司马光对才与德分别给出四个字的定义。可是,这个定义不给还好,一给反而造成了更多的混乱。

司马光说“聪察强毅之谓才”,显然,聪和察可以称为才,而强和毅明显是更接近于德。更何况,智伯羞辱了韩氏的君相,又问韩魏两家索要了领土,却不知对两家采取防备措施,这哪里算是聪慧了?絺疵已经将韩魏两家必反的原因分析得如此清楚透彻,智伯却一点都听不进去,这哪里算是明察了?既然智伯既不会聪慧,也不明察,那司马光又怎么能得出智伯“才有余”的结论呢?至于司马光说“正直中和之谓德”固然是讲得通,但这也未必不属于才的范畴。智伯恃强凌弱羞辱韩氏君相,这固然是道德上的不“正直”,亦可理解为才能上的不智,毕竟对方仍具有相当的实力。智伯无故索要领土,不成功就出兵攻打,这固然是道德上的不“中和”,亦可理解为才能上的不武。征讨扩张这本身无所谓对错,但聪明的领袖都知道,每次出兵都必须要有个合理的政治口号,这样的军队就是正义之师,才更容易打胜仗。可见,德与才之间并非泾渭分明,司马光强行一分为二,反而容易引发混乱。

再次,司马光说“才德全尽谓之圣人,才德兼亡谓之愚人;德胜才谓之君子,才胜德谓之小人。”这套公式看似简单便捷,实则漏洞百出。举例来说,韩信是秦汉之际最伟大的战略家,然而在他成名之前,却是个四处惹人讨厌的问题青年。按照《史记·淮阴侯列传》的说法,韩信并没有什么好的出身(始为布衣),家里贫穷又没什么好的品德操行(贫无行),既不能被推选为小官吏(不得推择为吏),又不能经商谋生(不能治生商贾),整天到人家家里蹭饭吃(常从人寄食饮),大家都很讨厌他(人多厌之者)。混饭时被南昌亭长驱逐,感谢漂母赠饭时被抢白,走在街上又被淮阴市井羞辱。显然,韩信虽不能说是道德败坏,但也很难称其品行有多高洁。尤其是和他那不世出的战略眼光和军事才能相比,韩信无疑是“才胜德”的。要按司马光的说法,韩信可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小人了。那么,刘邦任用韩信为大将军,之后百战百胜、席卷天下,这是用对了呢,还是用错了?

同样是在刘邦账下,谋士陈平最初投奔的是魏王魏咎,在项羽东渡黄河破釜沉舟时投靠项羽,最后才在在魏无知的引荐下投奔汉王刘邦。刘邦对陈平非常器重,这也引来周勃、灌婴等一班沛县旧臣的嫉妒,纷纷在刘邦面前进谗言,说据传言陈平曾有盗嫂受金的不端行为,是个品行不佳之人,不能委以重任。于是刘邦开始怀疑陈平,遂将引荐者魏无知召来责问。魏无知回答道:“微臣所推荐的,是才能。陛下所责问的,是品行。我们假设现在有个人,他的品行有如尾生、孝己那样端正,可是对战争的胜负却毫无帮助,陛下又哪有时间去用这种人呢?楚汉双方正在激烈对峙,我举荐的是善于出谋划策的奇才,只需要考虑他的谋略是否对于国家有用即可。至于他过去是否曾经跟嫂子私通,是否接受过其他将领的钱财,这种事又有什么值得怀疑的呢?”

魏无知的这番言论,正是对司马光所谓“凡取人之术,苟不得圣人、君子而与之,与其得小人,不若得愚人”的有力驳斥。司马光说“君子挟才以为善,小人挟才以为恶。小人智足以遂其奸,勇足以决其暴,是虎而翼者也,其为害岂不多哉!”但是作为曾盗嫂受金,明显是才胜于德的“小人”陈平,自始至终都在用心辅佐刘邦,为他出谋划策,屡立奇功。即使是在刘邦死后,陈平还竭尽全力维护刘家社稷,平定诸吕之乱,辅佐汉文帝登基。难道司马光能说,刘邦任用陈平是用错了吗?陈平这个“小人”给刘邦作了什么恶,又为了什么害?

事实上,人性是复杂的,每个人都既有正直光明的一面,也都有自私阴暗的一面,只是程度不同而已。真正英明的领袖,除了细究下属的私人品德外,更重要的是要善于建立合理的制度和文化,使得有才者能人尽其才,而又不至于违法乱纪。毕竟,才能是容易体现的,而品德是难以衡量的。按照司马光的这套取人之术,则国家政治必定会陷入无休止的互相夸耀和攻讦之中。一个政治人物,粉饰自己的德行总是比彰显自己的才能更容易。对于政敌,则无论其多么有才能,你也总是能够找到他道德上的瑕疵而将其击倒。司马光自己所身处的大宋王朝,不正是在这种无休止的新旧党争中走向灭亡的么?

姚尧

你的支持,我的坚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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