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之所以成为《史记》,在根本上并不是因为它有本纪、世家这样的名目,而是它体现了一种精神。这种精神用今天的话说就是以人为本。它通过各种不同类型的传记,囊括了帝王将相、平民百姓、智者、商人乃至巫婆、神汉等各色人物,只要对当时的历史具有一定的社会影响力,都会为他们立传。我所说的社会影响力,也许是一种正面的力量,也许是一种负面的效应。比如吕后这个人,司马迁对她极度反感。作为一个女人她坏得不能再坏,她把刘邦宠爱的戚夫人鼻子削了,眼睛挖了,然后放在粪坑里面。司马迁非常讨厌她,但依然把她列入本纪,因为吕后在那个特殊的历史时期是一种很强大的负面力量,司马迁不能不正视这样一个事实,吕后的作用等同帝王,因此把她列入本纪。司马迁的《史记》以人为中心,并且以复杂的标准去定位,因此《史记》前所未有地体现了历史的真实。这很不容易。《史记》里有很大篇幅关乎汉代的当代史,其中有些人物是非常复杂的。比如刘邦,他年轻的时候曾做过亭长,还是个流民,整天好逸恶劳。他的父亲就说他:“你不像你二哥会干活。”刘邦整天游手好闲,不干正事。刘邦的岳父,也就是吕后的父亲曾大摆筵席,招待宾客。每位宾客的位置与他的礼金是相对的:礼金高,位置就尊;礼金低,位置就差。他谎称自己礼金高,实际上一文不名。萧何大概知道刘邦是一个能成大事的人,所以两个人互相配合,欺骗了吕公。吕公也是慧眼,一下子就相中了刘邦,让他做女婿。
刘邦这个人又很狭隘。狭隘到什么程度?他父亲曾经批评他不如老二能干活。当刘邦做了皇帝,曾大摆筵席招待群臣,声势浩大,一派皇家气象。他“起为太上皇寿,曰:‘始大人常以臣无赖,不能治产业,不如仲力。今某之业所就,孰与仲多?’”(《史记·高祖本纪》)他父亲听后无话可说。连与父亲的口舌之争他都要报复,你说他狭隘不狭隘?刘邦还冷酷。项羽抓住刘邦的父亲,打算把他烹了。刘邦却说:“吾与项羽俱北面受命怀王,约为兄弟,吾翁即若翁,心欲烹而翁,则幸分我一杯羹。”(《史记·项羽本纪》)这段话表面上来看是陷项羽于不义,但毕竟这段话的中心人物是刘邦的父亲,这种话是绝对不能说的,而刘邦就能说出来。刘邦溃逃,路遇自己的一对儿女,将士把孩子拉到车上来,但他为了使自己的车跑得快,三番五次把孩子推下车去,都是好心的将士把孩子拉上车的。“为天下者不为家。”以天下为己任的人不会顾及亲情,刘邦的身上就典型地体现了这样的气质。当然,刘邦也有好的一面,比如他有忍让的一面,有宽容的一面,有能够虚心纳谏的一面,在关键时刻克制住自己欲望的一面。这些司马迁都写了。优点好写,可这种情况怎么写?要知道司马迁就生活在汉朝最鼎盛的时期,汉武帝与刘邦生活的年代相隔不远,司马迁却都做了忠实的记录。再如项羽,他是司马迁非常喜欢的一个人物。他把项羽这个人写得非常立体,他写了项羽刚的一面,柔的一面,写他爱名马,爱美人,但是绝对没有因为对项羽有所偏爱而忽略了他的人格缺陷。《项羽本纪》“太史公曰”对项羽进行评价时,就有“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历史喟叹。项羽始终在埋怨:这不是他的错误,是老天爷要亡他,也就是天数。真的是天数吗?司马迁在《项羽本纪》中为我们展现了项羽由崛起到衰落再到彻底失败的历史过程。比如巨鹿之战,项羽的精明果断绝对不亚于鸿门宴时的刘邦。但在鸿门宴中,项羽已经非常失败了,粗疏麻木,甚至不能用“妇人之仁”来形容,你甚至觉得这个人已经被胜利冲昏了头脑。鸿门宴已潜在地留下了垓下之战项羽仓皇失败的影子。而这时的刘邦,相当敏感,相当果断。与刘邦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项羽轻信别人的谗言,又把谣言的散布者出卖了。而刘邦听了以后,立刻杀了曹无伤。这种对照写法,是司马迁的史家笔调。到了垓下之战,他侧重写项羽之所以成为悲剧性人物的关键场景,相当感人。所以,司马迁挖掘得很深,把项羽写得很立体。 司马迁不以成败作为考察历史人物的标准,这是一种超越历史的精神。不管是对刘邦的考察,对项羽的考察,还是对陈涉的考察,对孔子的考察,乃至对酷吏张汤的考察,都是如此。说到底,就是不以现实的成败论英雄。司马迁受儒家的影响很深,儒家价值体系中超越功利的人格几乎无处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