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认为,西汉以来的狭义“西域”指玉门关和阳关以西的今新疆地区,广义“西域”更包括中亚乃至更远区域。然而,与《汉书》明显有别,《史记》所见早期“西域”概念多与匈奴有关,连称作“匈奴西域”,对应匈奴右部居处的河西地区,最初并不包括今新疆及中亚范围内的城郭小国。相关史料重订,也有助于认识大月氏、乌孙西迁及匈奴浑邪王降汉等重要事件。《史记·循吏列传》、《汲郑列传》、《儒林列传》、《酷吏列传》的类传排序,以官吏群体的活跃阶段为线索,揭示着西汉政治文化的前后变迁。而联络西方、征伐大宛,是武帝晚年的重要举措,《大宛列传》由此居于兴用“憯急之臣”的《酷吏列传》之后,相关活动被视作武帝政治的尾声。此传虽涉张骞、李广利经历,但全篇仍以大宛为中心,偏重通使大夏等大国,而非城郭小国,并使用“西国”、“西北国”、“西北外国”等表述。西汉武帝以前,“西域”概念实际主要对应河西地区;至昭宣之世,伴随汉帝国西进,“三十六国”的西域概念,始逐渐出现。
一、问题的提出
一般认为,西汉以来的狭义“西域”,指玉门关和阳关以西的今新疆地区,广义“西域”更包括中亚乃至更远区域。[①]
广义所指,虽稍显宽泛,但相关用法在较早时期似已出现。司马相如喻告巴蜀民檄文,提到“康居西域,重译请朝,稽首来享”。[②]《通鉴》系此事于武帝元光五年(前)。[③]所言虽在张骞奉使返回之前,[④]但董仲舒元光元年(前)对策有云“夜郎、康居,殊方万里,说德归谊”。[⑤]因此,施之勉、王叔岷等学者多倾向武帝初康居与汉已有通贡,相如语非全为夸饰。[⑥]王宗维认为“早期的文献,‘域’和‘国’含义相同,西域指中原王朝郡、县管辖区以西的地方”,“西域一词在西汉时广泛指汉郡县辖区以西汉朝力所能及之地”。[⑦]这是立足中原的地域理念揭示。
至于狭义所指,王宗维提示“‘西域’一词,最早见于《史记·骠骑列传》……。浑邪王的驻地在汉代张掖县,张掖县属武威郡,可见从今武威以西,当时就称为西域”。[⑧]余太山最初简单提及“《史记·大宛列传》将‘西域’一词用来称呼匈奴西部领地”,[⑨]但后来认识有较大变化,考证此概念出现于西汉经营前的匈奴统治时期,仍然对应塔里木盆地及周边。[⑩]王子今指出“史籍中确有关于‘匈奴统治’的‘西域’的信息”,“可以推知‘西域’指意,起初可能只是笼统地说‘西方’。”[?]这是立足匈奴的地域理念揭示。
在此基础上,一个有趣的问题,进而浮现。汉帝国向河西、西域的进取,是一个逐步发展的历史过程。如果充分考虑《史》、《汉》撰者所处时代有别、成书存在先后,并对相关史料加以明确区分的话,就会发现:成书时代更早的《史记》除上引喻巴蜀檄外,其他涉及“西域”语汇,均与《汉书》有异,而呈现自身特征。以往研究相关问题,多《史》、《汉》并引,容易混淆叙述差异。下面从对基本史料的考订出发,探讨《史记》所见“西域”、“匈奴西域”概念的具体所指,并重新思考《大宛列传》篇题、内容的撰述特色。
二、《史记》所见“西域”与大月氏、乌孙西迁
《史记》卷一二三《大宛列传》记:
是岁汉遣骠骑破匈奴西(城)〔域〕数万人,至祁连山。其明年,浑邪王率其民降汉,而金城、河西西并南山至盐泽空无匈奴。[?]
“匈奴西(城)〔域〕”,中华点校修订本作“匈奴西域”,《汉书》卷六一《张骞李广利传》作“匈奴西边”。[?]王念孙经考证指出“‘城’当为‘域’,字之误也”。[?]这是中华本《史记》整理的主要依据。不过,关于这点,学界实际多有不同意见。藤田丰八认为“昆莫之居西城(即张掖地方)……又关于匈奴之西域,在《史记·霍去病传》及《汉书》同传中均载武帝嘉奖霍去病之功绩,而有‘西域王浑邪王’之句。按此‘西域王’,殆即‘西城王’之伪。果若是,则浑邪故地(即张掖地方)之称‘西城’,愈觉具有明显之理由矣”。[?]杨建新、刘光华、刘进宝赞同此说,或有申论。[?]王叔岷认为“匈奴亦自有其所称之城。此文‘西城,’城字盖不误”。[?]张春树分析说“介乎山区之中间者便是一个匈奴的大城——西城,其为匈奴在燕支与祁连间的一个活动中心,……城内有数万人之众”。[?]梁新民还认为今甘肃山丹县霍城乡,就是浑邪王故地西城所在。[?]陈建文考虑到“霍去病破西城‘数万人’,但如果西城真的是一处城郭的话,其规模势必惊人”,而“倾向于认为此‘西城’者,可能为一地名”。[?]岑仲勉注意到“西城”理解作地名存在问题,疏通作“按破杀数万人,可见不止一城,西城者就其广义言之,实与西域无异”。[21]不过,“西城”即便理解为用作泛指,从构词抑或史例上,依然缺乏依据。按“是岁”,为元狩二年(前)。《史记》卷一一〇《匈奴列传》记“其夏,骠骑将军复与合骑侯数万骑出陇西、北地二千里,击匈奴。过居延,攻祁连山,得胡虏三万余人,裨小王以下七十余人”,[22]《史记》卷一一一《卫将军骠骑列传》又提到“骠骑将军踰居延至祁连山,捕首虏甚多。天子曰:‘骠骑将军踰居延,遂过小月氏,攻祁连山,得酋涂王,以众降者二千五百人,斩首虏三万二百级,获五王,五王母,单于阏氏、王子五十九人,相国、将军、当户、都尉六十三人,……。鹰击司马破奴再从骠骑将军斩遬濮王,捕稽沮王,千骑将得王、王母各一人,王子以下四十一人,捕虏三千三百三十人,……。校尉句王高不识,从骠骑将军捕呼于屠王王子以下十一人,捕虏千七百六十八人,……’”。[23]所记当为一事。后者因涉依功行赏,内容更显具体。其中,霍去病、赵破奴、高不识等人军功内容“得酋涂王,……获五王,五王母,单于阏氏、王子五十九人,相国、将军、当户、都尉六十三人”,“斩遬濮王,捕稽沮王,千骑将得王、王母各一人,王子以下四十一人”,“捕呼于屠王王子以下十一人”,显示汉军此次军事行动,破获的匈奴种落很多,斩杀、俘获的口数更达人以上。相较“西城”,所指涉对象同样也与“西域”、“西边”更为对应。《史记》卷一一〇《匈奴列传》记“右方王将居西方,直上郡以西,接月氏、氐、羌”,[24]同书卷一二三《大宛列传》又记“而楼兰、姑师邑有城郭,临盐泽。盐泽去长安可五千里。居盐泽以东,至陇西长城,南接羌,鬲汉道焉”。[25]前条史料言匈奴右方早期分布的大致区域,与大月氏、氐、羌相接,已逼近河西。后条史料言匈奴第一次破走大月氏以后的情况。盐泽即蒲昌海,今罗布泊前身。“盐泽以东”多盐碱沙卤之地,不宜人居。所谓“盐泽以东,至陇西长城,南接羌”,欲言其广,然匈奴右方活动地区还应主要指河西一带。综合上引,这里出现的“匈奴西域”,实际对应“匈奴西边”、“匈奴右方”,指匈奴后来一度控据的祁连山及其以北的河西地区。[26]
《大宛列传》又记张骞向武帝进言:
臣居匈奴中,闻乌孙王号昆莫,昆莫之父,匈奴西边小国也。匈奴攻杀其父,……。单于怪以为神,而收长之。及壮,使将兵,数有功,单于复以其父之民予昆莫,令长守于西(城)〔域〕。昆莫收养其民,攻旁小邑,控弦数万,习攻战。单于死,昆莫乃率其众远徙,中立,不肯朝会匈奴。匈奴遣奇兵击,不胜,以为神而远之,因羁属之,不大攻。今单于新困於汉,而故浑邪地空无人。蛮夷俗贪汉财物,今诚以此时而厚币赂乌孙,招以益东,居故浑邪之地,……。[27]
也出现有“西(城)〔域〕”语。中华点校修订本作“西域”。王念孙承上复云“‘城’亦‘域’之误”。[28]王宗维也说“乌孙在浑邪王部西,又非城邦国,应以西域为是”。[29]《论衡·吉验》作“命令长守于西城”,[30]内容当采自《史记》。[31]然而,刘进宝主张《史记》此处“城”字同样不误,“域”乃后人臆改,并以刘光华研究为基础,认为此处“西城”含义又应与前则有别:“‘是岁汉遣骠骑破匈奴西城数万人’的‘西城’,应该是……在河西走廊,……其具体地域应该在张掖附近”;而“匈奴令乌孙王昆莫‘长守于西城’的‘西城’,应该在汉代的西域范围内,可能就在今新疆的东部地区”。[32]《汉书》卷六一《张骞传》复载此事,内容稍有不同:
臣居匈奴中,闻乌孙王号昆莫。昆莫父难兜靡本与大月氏俱在祁连、焞煌间,小国也。大月氏攻杀难兜靡,夺其地,人民亡走匈奴。子昆莫新生,……遂持归匈奴,单于爱养之。及壮,以其父民众与昆莫,使将兵,数有功。时,月氏已为匈奴所破,西击塞王,塞王南走远徙,月氏居其地。昆莫既健,自请单于报父怨,遂西攻破大月氏。大月氏复西走,徙大夏地。昆莫略其众,因留居,兵稍强,会单于死,不肯复朝事匈奴。匈奴遣兵击之,不胜,益以为神而远之。今单于新困于汉,而昆莫地空。蛮夷恋故地,又食汉物,诚以此时厚赂乌孙,招以东居故地,……。[33]
班固叙述原委,与《史记》所载存在明显差异,应有纠正旧史之意。[34]对此,后人早有注意,《索隐》:“按《汉书》,父名难兜靡,为大月氏所杀。”[35]除此之外,两文所记,尚有其他不同;仔细对照,又能互相补充。乌孙、大月氏均为“行国”,“随畜移徙”。昆莫父难兜靡统治时期,乌孙尚属小国,与大月氏同在河西祁连山至敦煌之间游牧。[36]大月氏一度强盛,杀难兜靡,夺乌孙之地。[37]乌孙民众于是亡奔匈奴,昆莫也转由单于收养。待昆莫壮健,匈奴将所收乌孙种落交予昆莫统领。“时,月氏已为匈奴所破,西击塞王,塞王南走远徙,月氏居其地”,[38]可知当时月氏被匈奴攻破,其中大部已被迫离开“祁连、焞煌间”,[39]西迁至伊犁河、楚河流域的原塞种活动地区。[40]因此,此句仍当作“令长守於西(城)〔域〕”之“西(城)〔域〕”,指大月氏西迁后留下的“祁连、焞煌间”的河西地区。
之后,昆莫羽翼渐丰,向单于请求西击大月氏复仇,进而向西进兵,大败大月氏,迫使后者再次西迁。大月氏二次迁徙至阿姆河流域,臣服大夏而居之。[41]而“昆莫略其众,因留居”,获胜后实际进至伊犁河、楚河流域。关于此事,《汉书》卷九六上《西域传上》也有类似记载:
乌孙国,……。本塞地也,大月氏西破走塞王,塞王南越县度,大月氏居其地。后乌孙昆莫击破大月氏,大月氏西徙臣大夏,而乌孙昆莫居之,故乌孙民有塞种、大月氏种云。[42]
二者在大月氏、乌孙先后西迁问题上,认识一致。与之同时,《大宛列传》“昆莫乃率其众远徙”记述中,特别提到乌孙曾有“远徙”,同样不宜忽略。所记与上述恐为一事。这反映“令长守於西(城)〔域〕”之“西(城)〔域〕”,距离天山北侧,尚有一段距离。此外,值得注意的是,相较《张骞传》称乌孙攻破大月氏,迫使后者西迁至大夏地,文献也有称大月氏相关远徙,乃因匈奴。前引《史记》卷一二三《大宛列传》及《汉书》卷九六上《西域传上》均记冒顿单于攻破月氏;老上单于又杀月氏王,以头为饮器,下云“及为匈奴所败,乃远去,过宛,西击大夏而臣之,遂都妫水北,为王庭”,“昔匈奴破大月氏,大月氏西君大夏,而塞王南君罽宾”,[43]《后汉书》卷八七《西羌传》作“月氏王为匈奴冒顿所杀,余种分散,西踰葱领”。
《史记》卷一一〇《匈奴列传》记文帝前四年(前),
“单于遗汉书曰:‘……罚右贤王,使之西求月氏击之。……以夷灭月氏,尽斩杀降下之。’”至文帝前六年(前),“汉遗匈奴书曰:‘……故罚右贤王使西击月氏,尽定之’”,[44]同样谈到相关军事行动。所记与乌孙西攻大月氏,很可能本属一事。曾被“令长守於西(城)〔域〕”的昆莫及其族众,属“匈奴右方”。右贤王这次征讨,乌孙当是其中主力之一。《匈奴列传》在“尽斩杀降下之”后,又提到“定楼兰、乌孙、呼揭及其旁二十六国,皆以为匈奴。诸引弓之民,并为一家”。
《正义》曰“(乌孙、呼揭)二国皆在瓜州西北。乌孙,战国时居瓜州”。[45]匈奴西击大月氏后,宣扬所臣服之国,乌孙夹于楼兰、呼揭之间交代,后者活动区域此时始至天山以北。而“会单于死,不肯复朝事”前,昆莫“因留居”,仍当“朝事匈奴”。又,相关提及范围较广,涉及天山南北诸国,而大月氏“行国也,随畜移徙,与匈奴同俗。控弦者可一二十万”,[46]为引弓大国。此言“诸引弓之民,并为一家”,显示月氏已不在相关区域活动。浑邪王杀休屠王降汉后,“故浑邪地空无人”,张骞建议对乌孙“招以益东,居故浑邪之地”,当与此前“令长守於西(城)〔域〕”,有直接关系。河西之地,浑邪王居西,休屠王居东,浑邪王地此前为乌孙地,且昆莫在难兜靡之后尚曾居之。正因如此,《汉书》为突出原委,作“而昆莫地空。蛮夷恋故地,……招以东居故地”,称“浑邪地”为“昆莫地”,并特别提及“蛮夷恋故地”、“招以东居故地”。
三、《史记》所见“匈奴西域”与浑邪王降汉
除上述两例,《史记》所载封赏文书还见有直接提及“匈奴西域”者:
于是天子嘉骠骑之功曰:“骠骑将军去病率师攻匈奴西域王浑邪,王及厥众萌咸相奔,率以军粮接食,……以千七百户益封骠骑将军。”[47]
中华点校修订本句读,较此前无调整。不过,中华本《汉书》的句读处理,却本不相同,相关部分作“票骑将军去病率师征匈奴,西域王浑邪王及厥众萌咸犇于率”。[48]依《史》、《汉》记述习惯,“浑邪王”可省称作“浑邪”,例多不赘举。前引《史记·大宛列传》“故浑邪地空无人”、“故浑邪之地”,《汉书·张骞传》改作“昆莫地空”以对应,也提示前者可称“故浑邪王地空无人”、“故浑邪王之地”。“浑邪”是王号,而非名姓,既已省称,似不必于前复冠以“王”字。《汉书》句读虽稍显顺畅,但《汉书》卷九六上《西域传上》称“其后骠骑将军击破匈奴右地,降浑邪、休屠王”。[49]后者明确交代具体区域是“匈奴右地”,与“匈奴西域”正可呼应。联系前引《张骞传》“西击塞王,塞王南走远徙”,以“塞王”代指塞种的部族,这里称“攻”不称“击破”,对象作“匈奴西域王”,而非“匈奴西域”,也可以理解。至于不径称“攻匈奴浑邪王”或“攻浑邪王”,是因“于是天子嘉骠骑之功曰”前,已有交代:“浑邪王与休屠王等谋欲降汉,使人先要边。……乃令骠骑将军将兵往迎之”。[50]前引《西域传》也说“降浑邪、休屠王”。而《史记》卷一一〇《匈奴列传》作“浑邪王与休屠王恐,谋降汉,汉使骠骑将军往迎之。浑邪王杀休屠王,并将其众降汉”,[51]霍去病将兵往迎在前,浑邪王杀休屠王在后。综上言之,相关句读的调整方案之一,可为:“于是天子嘉骠骑之功曰:“骠骑将军去病率师攻匈奴西域王,浑邪王及厥众萌咸相奔率,以军粮接食,……。”
《史记》卷六〇《三王世家》又记武帝元狩六年(前)“四月戊寅,奏未央宫”,丞相庄青翟、御史大夫张汤等请立皇子为诸侯王,其中有云:
内襃有德,外讨彊暴。极临北海,西(湊)〔溱〕月氏,匈奴、西域,举国奉师。舆械之费,不赋於民。虚御府之藏以赏元戎,开禁仓以振贫穷,减戍卒之半。[52]
“极临北海”,《正义》曰“《匈奴传》云霍去病伐匈奴,北临翰海”。“西(湊)〔溱〕月氏”,《正义》又曰“溱音臻。氏音支。至月氏”,泷川资言《考证》进而指出“王念孙曰:湊,当作‘溱’。故《正义》训为至。愚按:古钞本、枫山本作‘溱’”。[53]与“极临北海,西(湊)〔溱〕月氏”并举,尚有“匈奴、西域,举国奉师”事。这一阶段,卫青、霍去病数次统大军远征,“是后匈奴远遁,而幕南无王庭”。匈奴虽向西北退却,但似不可称“举国奉师”。而张骞虽奉使“凿空”,以通西北国,但城郭诸国远未内属于汉,也不可以“举国奉师”称之。我们注意到,“举国奉师”句下,尚有“舆械之费,不赋于民。虚御府之藏以赏元戎,开禁仓以振贫穷,减戍卒之半”语。《史记》卷一一一《卫将军骠骑列传》记元狩二年(前)秋浑邪王率众降汉,“降者数万,号称十万。既至长安,天子所以赏赐者数十巨万。……于是天子嘉骠骑之功曰:‘……,战士不离伤,十万之众咸怀集服,仍与之劳,爰及河塞,庶几无患,……。’减陇西、北地、上郡戍卒之半,以宽天下之徭”,[54]同书卷三〇《平准书》又云“浑邪王率数万之众来降,……既至,受赏,赐及有功之士。是岁费凡百余巨万”,“其明年,山东被水菑,民多饥乏,于是天子遣使者虚郡国仓廥以振贫民。……乃徙贫民于关以西,及充朔方以南新秦中,七十余万口,衣食皆仰给县官”,[55]《汉书》卷六《武帝纪》还提到“匈奴昆邪王杀休屠王,并将其众合四万余人来降,置五属国以处之。……减陇西、北地、上郡戍卒半”,“四年冬,有司言关东贫民徙陇西、北地、西河、上郡、会稽凡七十二万五千口,县官衣食振业”。[56]参考上引,“举国奉师”应主要指浑邪王降汉并率众守边。《史记》卷六〇《三王世家》相关内容当连读,断句改作“匈奴西域,举国奉师”。《三王世家》为《史记》流传中亡缺十篇之一,褚少孙等人补之。[57]后人补作,直录奏诏,在撰史层面,易受批判;然从保留史料而言,却有意义,更能反映实际情况。
通过上述逐一分析,我们发现,《史记》出现的“西域”多与匈奴有关,连称有作“匈奴西域”。按文帝前四年(前)前后,匈奴右贤王及乌孙再次击破大月氏,迫使后者二次迁徙,“定楼兰、乌孙、呼揭及其旁二十六国,皆以为匈奴。诸引弓之民,并为一家”,一度实现今新疆特别以北地区“行国”的臣服。但乌孙在势力渐增后,尚不肯朝会匈奴。这一区域严格意义上还不属匈奴右方。武帝太始、征和年间(前96-前92),匈奴西边日逐王置僮仆都尉,“赋税诸国”。这时始由匈奴右部之一王,尝试局部控制;然主要为课取赋税,仍未被视作匈奴右方的一部分。伴随汉帝国西进,宣帝神爵三年(前59)年,“僮仆都尉由此罢”。[58]《史记》“西域”、“匈奴西域”所指,主要对应河西地区,而非今新疆(及中亚)区域内的城郭诸国。这与《汉书》所见“西域”用语,进而与既往学界对“西域”狭义、广义概念的归纳,有所不同。那么,为什么会出现这种差异?太史公又是怎样指称主要分布于今新疆地区的城郭诸国呢?这就需要我们回归《史记》卷一二三《大宛列传》本身,对这一卷的撰作,重加审视。
四、《大宛列传》撰作特征与“西北国始通于汉”
《大宛列传》开启了包括《汉书》在内后世正史《西域传》的撰述传统,但篇题却明显不同。加之它错杂于《史记》列传末尾的“类传”之中,居《循吏列传》、《汲郑列传》、《儒林列传》、《酷吏列传》下,《游侠列传》、《佞幸列传》上,具体如下:
《循吏列传》
《汲郑列传》
《儒林列传》
《酷吏列传》
《大宛列传》
《游侠列传》
《佞幸列传》
因而一直以来多受议论。明崇祯毛晋汲古阁《史记索隐》单行本三十卷所保存的《索隐》条目,较通行的《史记》三家注本丰富,部分为后者所不载。这一点,泷川资言早有注意,并引《索隐》“《大宛列传》宜在《朝鲜》之下,不合在《酷吏》、《游侠》之间。斯盖司马公之残缺,褚先生补之失也,幸不深尤焉。”[59]此篇非褚少孙所补,史料价值无可怀疑,余嘉锡、余太山、陈健文等学人已作辨析。[60]不过,司马贞“宜在《朝鲜》之下,不合在《酷吏》、《游侠》之间”的看法,却一直延续。王若虚、赵翼、梁玉绳、朱东润、胡鸿等古今学人均表达了这种疑惑,[61]如赵翼提到“……《儒林》、《酷吏》后又忽入《大宛传》,其次第皆无意义,可知其随得随编也”。[62]《汉书》中,《大宛列传》内容除部分被采入《西域传》,[63]大部仍得保留,单列一传,题《张骞李广利传》。因此,余太山说“如果将该传看作张骞、李广利两人的合传便一切迎刃而解了”,[64]“就传文的性质来看,视之为张骞、李广利两人的合传更为合适”。[65]赵帅淇也说“似乎称为‘凿空者列传’更为贴切。可能也正是因为如此,《史记》将《大宛列传》排在《酷吏列传》和《游侠列传》之间,而不是与《东越列传》《朝鲜列传》等以地域概况为主要记载内容的篇章放在一起”。[66]
我们认为,《史记》“其次第”并非“皆无意义,也绝非“随得随编”。仅就列传而言,《伯夷列传》居七十卷之首,《货殖列传》居七十卷之末,义、利之辨实际已有揭示,不过后人多不留意罢了。类传之中,《刺客列传》相对独立,远居于前,在《吕不韦列传》下、《李斯列传》上,向来难解。其实,《史记》列传排列,偏重时间线索。而传中又以重要人物的活动时间或单个人物重要作为的活动时间,排序先后。《刺客列传》虽从春秋曹沫讲起,但以荆轲刺秦篇幅最大,历史影响也最为突出。因此,这篇类传被安排在《吕不韦列传》下。李斯在秦统一前已崭露头角,并献过著名的《谏逐客书》。如以登上历史舞台后进行的著名活动计起,李斯似应早于荆轲。然而,太史公更重视李斯辅佐秦王政完成帝业、特别是在统一后的理政治国。因此,李斯虽为秦之名相,列传排序却未紧邻《吕不韦列传》。胡鸿曾指出“淮南衡山二王虽始封于汉高祖和文帝时,但他们因谋反而被诛,国灭为汉郡县,却是在武帝朝。……汉前期诸侯国高度自治,汉廷视之如敌国,得二国之地为郡县,与征服夷狄而拓境颇有相通。司马迁作为这一系列巨变的见证者,深知发生在武帝朝的上述事件是最具历史意义的,在各传中应当成为叙事的重心,所以才将相关的列传都归入武帝朝”,[67]也是类似的情形。
梁玉绳提到“说者遂言司马相如开西南夷者,故次西南夷后。《匈奴传》后继以卫、霍、公孙弘,而全录主父偃谏伐匈奴书,史公有深意”,却认为“并曲解耳”。[68]其实,“说者”分析,多有可取处。[69]今就类传前半部分续论之,《循吏列传》仅叙先秦“奉法循理之吏”,《汲郑列传》记汲黯、郑当时二人“廉,内行修絜”,为政有古风。该篇承续《循吏列传》,而述说“当代”贤臣。[70]《汲郑列传》之后,是《儒林列传》。按汲黯、郑当时任官主要在景武之际,而太史公云“自孔子卒,京师莫崇庠序,唯建元元狩之间,文辞粲如也。作《儒林列传》第六十一”。[71]所谓“建元元狩之间”,提示儒者活跃主要在武帝即位早期。《儒林列传》之后,是《酷吏列传》。后者并未与《循吏列传》紧邻。太史公云“民倍本多巧,奸轨弄法,善人不能化,唯一切严削为能齐之。作《酷吏列传》第六十二”。[72]所叙撰作原因是:百姓舍本逐末,多行诈巧违法之事,难以教化,需用酷吏惩办。这涉及特定的历史背景。《盐铁论·刺复》文学曰“当公孙弘之时,人主方设谋垂意于四夷,……是以奋击之士由此兴。其后,干戈不休,军旅相望,甲士糜弊,县官用不足,故设险兴利之臣起,……上下兼求,百姓不堪,抏弊而从法,故憯急之臣进,而见知、废格之法起。杜周、咸宣之属,以峻文决理贵,而王温舒之徒以鹰隼击杀显”。[73]可以看到,武帝因征伐所需,大用“奋击之士”;待用度不足后,起用“兴利之臣”;百姓不堪,行巧诈以避法时,又以“憯急之臣”加以严究。[74]酷吏正对应第三阶段所重用的“憯急之臣”。由此可知,循吏、汲郑、儒林、酷吏实按时间次序排列,以不同官吏群体的活跃阶段为线索,揭示东周至西汉武帝的政治文化变迁。此脉络之下,《酷吏列传》后,列以《大宛列传》,也就可以解释了。联络西方远国并征伐大宛,是武帝晚年的重要举措,故太史公将此传置于武帝后期兴用“憯急之臣”的《酷吏列传》之后。其后类传,已不主要反映王朝政治演变轨迹及政治文化的阶段性特征。按司马迁撰《太史公书》,下限止于武帝太初年间。《史记》卷一三〇《太史公自序》云“汉兴已来,至于太初百年”,“太史公曰:余述历黄帝以来至太初而讫,百三十篇”。[75]而李广利两次远征大宛,具体时间正在太初元年至太初四年(前-前)。这个意义上说,史迁撰作《大宛列传》并如此安排次序,实际将相关活动视作武帝政治的尾声。
由此进言之,《大宛列传》终未以并列人名或人群用语名篇,在撰作上还是与《匈奴列传》、《南越列传》、《东越列传》、《朝鲜列传》、《西南夷列传》更为接近;只是伐宛出现于武帝未期,且在兴酷吏之后,因而显得与上述涉及周边民族诸篇较为疏离。
在篇题分析的基础上,我们再看内容。
《大宛列传》以“大宛之跡,见自张骞”启篇。张骞首次奉节出使,本为联合大月氏。不过,他经匈奴地而抵达的第一个西方国家却是大宛:“居匈奴中,益宽,骞因与其属亡乡月氏,西走数十日至大宛。”[76]《大宛列传》最后记汉对西方大规模用兵,派李广利用四年时间两次征讨的国家,也是大宛。更重要的是,大宛是汉帝国在当地改立亲汉君主并盟会的首个国家。[77]从“外攘四夷”角度而言,这是汉帝国在征服南越、东越、朝鲜、西南夷之后,与“绝远”的西北诸国建立初步臣属联系的直接体现。[78]篇末交代汉帝国触角开始伸入此地:“而敦煌置酒泉都尉;西至盐水,往往有亭。而仑头有田卒数百人,因置使者护田积粟,以给使外国者。”[79]这正得益于伐宛之胜。
此外,西方诸国之中,大宛是汉在“凿空”初期相对熟悉的国家。《大宛列传》有关西方诸国的叙述,实际是以大宛为中心,并交代相关道里数字。如张骞第一次使还长安,向武帝报告,先举“大宛在匈奴西南,在汉正西,去汉可万里”,下面具体格式为“乌孙在大宛东北可二千里,……”,“康居在大宛西北可二千里,……奄蔡在康居西北可二千里”,“大月氏在大宛西可二三千里,……安息在大月氏西可数千里。……条支在安息西数千里”,“大夏在大宛西南二千里妫水南”。至于太史公又记“及宛西小国驩潜、大益,宛东姑师、扜罙、苏薤之属,皆随汉使献见天子”,“宛左右以蒲陶为酒,……自大宛以西至安息,国虽颇异言,然大同俗,相知言”,[80]也反映了这点。《汉书》卷九六上《西域传上》以“西域以孝武时始通,本三十六国,其后稍分至五十余,……”启篇,记诸国道里,格式已为“鄯善国,本名楼兰,王治扜泥城,去阳关千六千里,去长安六千一百里”,[81]彼此差别是明显的。昭宣以后,汉帝国对城郭诸国的了解加深,与西方诸国的联系也进一步加强了。
《史记》卷二〇《建元以来侯者年表》记张骞“以校尉从大将军六年击匈奴,知水道,及前使绝域大夏功侯”。[82]张骞出使之功,主要是“使绝域大夏”。这也是张骞身至的最远之国。《大宛列传》又记“骞身所至者大宛、大月氏、大夏、康居,而传闻其旁大国五六,具天子言之”。[83]第一次出使后,张骞向武帝所报告的,都是上述诸国及听闻的乌孙、奄蔡、安息、条支等国状况。这些当中,行国、土著均有,然皆为大国。武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