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书01一阵凉风把他吹向天边《天末怀李白》(唐)杜甫凉风起天末,君子意如何?鸿雁几时到?江湖秋水多。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应共冤魂语,投诗赠汨罗。公元年,已是秋天,杜甫和家人客居秦州。说好听点叫弃官远游,实际情况是走投无路。秦州即今之甘肃天水,即使在今天,感觉仍是个很远的地方,在唐代,那里作为边塞,更加荒僻。一阵凉风,把他吹得更远,吹向塞外之外,吹向天边。风中的凉意,倏尔带来李白,他问:“凉风起天末,君子意如何?”没有音讯,只有风声。多年前同游梁宋再别东鲁,记忆已如隔世,风把一切吹散,吹得远而又远。风让想要落脚的人,继续漂泊。凉风中兀立,他喃喃寄语:“鸿雁几时到?”什么时候才能收到一封信?哪怕只有寥寥几个字,为此,杜甫等了很多个秋天。他已听说李白在流放夜郎途中遇赦放还,此时大概在湖南潇湘一带。人生在世,路途多风波,“江湖秋水多”,江湖已是凶险,而秋水更深。一个人蜡烛般在风中独行,或如一块薄木板,漂浮在寰宇之水面。“文章憎命达”,不可以“薄命遭忌”囫囵释之,此中有写作的大神秘,有天机存焉。发奋著书,文章憎命达,诗穷而后工……司马迁,杜甫,欧阳修,古代作家们已觉察到这是一种宿命。命达之人不是不能成为作家,但少之又少,所谓人生不幸诗家幸,也许生活的踉跄正是诗歌的踉跄。法国大作家福楼拜说过,艺术广大已极,足以占有一个人。文章憎命达,就是说,诗和艺术不叫你过普通人的日子,不允许你太安逸,它要你交出全部,而且很可能生前没有任何回报,除了那些瞬间的狂喜。杜甫如果命达,如果没有一生坎坷,又哪来这许多好诗,汉语文学中又哪有这样的杜甫。“魑魅喜人过”,这话可要当心。魑魅魍魉,原指山神鬼怪,喜伺人过失。杜甫同情李白的遭遇,此时设想其处境,忌才喜过的,有非人的魑魅,也许还有某些人,他们比鬼怪还坏。末两句无可奈何,“应共冤魂语,投诗赠汨罗”,与屈原冤魂共语,亦为太白招魂也。李白因永王璘事获罪而流夜郎,杜甫相信他是被冤枉的。此时李白遇赦放还,回到湖南,应该在汨罗江边,投诗以吊屈原,他们实在同病相怜。不说“吊”,而用“赠”,似乎屈原并没有死,他的冤魂仍活在我们中间。杜甫厚朴的性情,以及他对李白的殷忧,皆渗透于诗中的每个字。字句之外,更有多少生死怅望,为李白,也为他自己,有多少泪水无家可归,但也只能随风而逝。南宋梁楷《李白行吟图》02故人入我梦《梦李白·其一》(唐)杜甫死别已吞声,生别常恻恻。江南瘴疠地,逐客无消息。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恐非平生魂,路远不可测。魂来枫林青,魂返关塞黑。君今在罗网,何以有羽翼?落月满屋梁,犹疑照颜色。水深波浪阔,无使蛟龙得。杜甫诗中这个梦,感觉如此明晰真实,让我想起我的一个梦,梦见爷爷,十年过去,梦中情景仍历历在目。我和爷爷并不熟,他生活在另一个省,我们总共只见过三四次。考上大学那年,父亲写信回老家,收到三千元汇款,以为是大伯的心意,后来才得知那是爷爷多年攒下的钱。爷爷去世后不到一个月,我并没有想他,不期然地,他入我梦中。好像在一道山涧边,树木苍翠,溪水潺潺,我们并肩缓步,走了很久,爷爷一路上笑意盈盈。忽至某集市,土路两旁搭着货摊,爷爷叫我留在这里,说着他就走了。我望着他的背影到前方路口,一转就不见了。烈日下,人群熙攘,尘土飞扬,我忽然明白:爷爷不会再回来!猛醒,残月在天,爷爷的笑眼犹在目前。爷爷在世时,我没觉得他活在我的世界;爷爷去世时,我没能回去参加葬礼,也没觉得失去他。梦醒之后,才感到爷爷的真实,他是特意来梦中与我辞别,而这一别,或许就是永别。杜甫做这个梦的时间,比《天末怀李白》要早,他也在秦州,因为僻远,消息阻隔,当时还不知道李白在半年前已经遇赦。也许是心灵感应,就像他在诗中写:“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李白知道他一直在忧虑自己,所以特来梦中告知。果然没几天,杜甫就听到放还的消息。“死别已吞声,生别常恻恻”,谁都会被这样的诗句击中,因为它说出了普世的真理。死别,无论什么声音,华彩的,凄厉的,全都嘎然而止,只剩下沉默,永久的沉默。生别,也许还不死心,还抱有相见或重来的希望,天时人事却日渐渺茫,希望之虚妄如同绝望,而毕竟人还活着,所以绝望之虚妄又如希望,如此纠结,怎能不常恻恻?“江南瘴疠地,逐客无消息”,李白被流放夜郎,即今贵州省桐梓县境内,当时所有人听到“夜郎”这个词,已如同李白即将赴死,仿佛他已经提前从世上被抹去。南方山林湿热蒸郁之气,就是瘴气,瘴气致人生病,就叫“瘴疬”。汉代贾谊为长沙王太傅,有鵩飞入房舍,这种鸟很像猫头鹰,让他感到很不祥。贾谊于是做《鵩鸟赋》,开头叙其心迹:“谊即以谪居长沙,长沙卑湿,谊自伤悼,以为寿不得长”。古代凡谪居南方的北方人,对瘴气都很畏惧,因此更加深了流放的悲剧心理。李白长流夜郎,已经快一年,不知是死是生?逐客无消息,没有消息有时就是消息,在担忧的人看来,更像是沉沉的坏消息。“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这两句多么善解人意,不说我梦见你,却说是你主动来梦里慰我相忆。诗至此都是叙写梦前,下面入梦。“恐非平生魂,路远不可测。魂来枫林青,魂返关塞黑。”梦中相见犹惊,恐非平生魂,杜甫怀疑李白已死,不然道路险远,何以得来?魂来魂返,枫林关塞,一青一黑,阴森森的荒野,不像在人间。“君今在罗网,何以有羽翼?”梦中不知是梦,乃自惊疑,问李白没有羽翼,何以脱出罗网?未及答,梦醒。天还没亮,屋梁上满是月光,似乎还看得见李白在那片光里。“落月满屋梁,犹疑照颜色”,实际还是在写梦,梦尚未走远,在落月的映照中依稀流连。宋代胡仔在《苕溪渔隐丛话》中,评“落月满屋梁,犹疑照颜色”,说若是细细体会,此二句比丹青画像更能传李白英爽之神,百世之下,想见其风采。这两句并非空泛的浪漫,相反,是比现实更底蕴的真实。相信但凡做过类似的梦,乍醒都有同样的体验,醒是醒了,感觉那个你还在梦中,梦也没有立刻幻灭,而是渐稀渐薄,没入月光中,遁至窗帘后,附在墙壁上。有时梦会被鸟鸣啄走,有的则会留下,一直在那里,只是不被看见,只要你回想,即刻就能被召唤出来。“水深波浪阔,无使蛟龙得”,杜甫深知李白处境险恶,恐怕他遭遇不测,此时虽是醒后,也仍是对“犹疑照颜色”的李白之魂谆谆告诫。这首诗写的是怀李白吗?是忆李白吗?怀和忆都是醒时的意识活动,诗里写的分明是梦,所以叫《梦李白》。你也许会说做梦是因为日有所思,但其实梦比我们了解的远为神秘,基本仍属于一片未知的领域。庄周梦蝶,虚幻早已不是问题,真也是幻,幻也是真。这样的梦境,正如明代钟惺、谭元春在《唐诗归》中所说:“无一字不真,无一字不幻”。清苏六朋《太白醉酒图》03月光似水忆起你《同从弟南斋玩月忆山阴崔少府》(唐)王昌龄高卧南斋时,开帷月初吐。清辉澹水木,演漾在窗户。苒苒几盈虚,澄澄变今古。美人清江畔,是夜越吟苦。千里共如何,微风吹兰杜。诗题虽曰“同从弟南斋玩月”,诗却不关从弟什么事,“玩月”是关键词。什么是玩月?若不求甚解,可会意为赏月。“赏”本身就带有玩的意思,但我们应知,完全相同的一个意思,祖先绝不会造出两个词,对于相近的意思,既造出两个词,它们的意思肯定有所差异。“玩”是什么意思?我们今天通常所说的玩,比如小孩子一起玩,以前不叫“玩”,现在很多方言里也不叫“玩”,叫“耍”。“玩”的本义在《说文》中释为“弄也”,从玉,以手弄之的意思,后引申为玩赏、玩耍、戏弄、玩味等义项。这里的玩月,比赏月更多了揣摩的味道。一阵风,一个梦,一天好月,都好像冥冥中的信使,让我们不期而遇。也许是月色,也许是寂寞,也许我忆你,是因为感觉你在忆我。谁知道月是什么,风是什么,谁知道你我又是什么。“高卧南斋时”,高卧是一个远离尘嚣的姿态,东晋谢安当年就曾屡违朝旨高卧东山。首句采用回忆的语气,诗应是后来所写,“开帷月初吐”,犹有当时的惊喜。昌龄隐居期间,高卧南斋,何夜无月,别的夜晚肯定也有好月,似水如银,然独于此夜玩月而忆崔少府,而成此诗。诗中的月光是怎样的呢?“清辉澹水木,演漾在窗户”,月亮的清辉澹澹地洒在水上,流淌在树间,就连窗户跟前,也有月光演漾。这两句细腻而准确地写出了诗人对月光的新鲜感知,也有“玩月”的味道。高人对月,总不免发盈虚古今之叹。“苒苒几盈虚,澄澄变今古”,时光荏苒,月亮圆了又缺,缺了又圆,只消几度盈虚,月光澄明依旧,人世却变了今古。昌龄在此起沧桑之感,月亮永在,人生几何。如果月亮是那个月亮,也许人也还是那些人。不然我们怎么还能读诗,还能在诗中看到昌龄的月亮?“美人清江畔,是夜越吟苦”,古诗中的“美人”可以指自己思慕之人,在此当然就是崔少府。少府是九卿之一,次于县令,昌龄的朋友崔国辅进士及第后,任山阴(浙江绍兴)县尉。昌龄遥忆崔少府,这样的月夜,他想必在清江畔思乡而苦吟吧。“越吟”出自《史记》中庄舄越吟的典故,意即身在异乡之人即使飞黄腾达,仍不免眷恋家乡而用方言歌唱,尤其当他在病中,尤其当此如水的月光。“千里共如何,微风吹兰杜”,相距千里,同在月下,可以天涯比邻,也可以遥不可及。共饮一江水,共望一轮月,相连而不得相见,也只有寄情于江水,怅叹于明月。微风轻拂,虽不能采杜若,兰杜的幽香,已被回忆捕获。不要问昌龄之思,崔少府知不知道,他怎会不知道?读了这首诗,他们还会重返那个月夜,月光还将演漾在心上,微风也会一直吹在诗行,飘散出兰杜的芬芳。撰文
三书编辑
刘亚光校对
柳宝庆